TPP：“吃错药”了么？

尽管一路磕磕绊绊，尽管直到7月底，12个与会国代表齐聚美国夏威夷开会后争吵、扯皮依然层出不穷，但直到当地时间7月31日夏威夷会议散会前的最后一刹那，不论看好或看衰这个一举囊括全球逾40%GDP总值的史上规模最大多边经济管理条约者，似乎都相信这次是“最后冲刺”，必定能拿出个诸如框架性协议之类像样的阶段性成果来——即便最悲观的观察家（如加拿大Ciuriak咨询公司CEO、CE豪威研究所研究员西乌里亚克Dan Ciuriak），也不过嘟囔句“然签了也并没什么实际意义”而已。

为了完成“最后冲刺”，多个国家的领导人押下了不小的政治赌注：奥巴马不消说，为了给TPP扫清障碍，近半年来他锲而不舍地在参众两院、民主共和两党间奔走，软硬兼施、一波三折，好容易才把个“贸易授权法”给续上；安倍晋三为了促成TPP，不惜得罪自民党相濡以沫几十年的“铁票仓”——农业既得利益集团；澳大利亚政府对TPP的热心在本国已成为众矢之的，从反对党到无党派人士，从农场主到环境主义者，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忙着给政府施压；至于美国的老邻居加拿大，年内就将面对立法选举且选情不容乐观的执政党——联邦保守党，也免不了国会和媒体“我们总不能不明不白加入一个贸易组织并稀里糊涂被约束和教训”（6月一个公平贸易网络民调显示，3/4的加拿大人甚至根本没听说过什么TPP），而哈珀政府还是给足了TPP面子……然而这同样未能帮助TPP冲刺过线。

表面上看，这次的问题出在“吃错药”上。

整个夏威夷会议期间，美国贸易代表弗罗曼（Michael Froman）始终坚持，药品专利必须执行12年的有效保护期，这意味着在长达12年里TPP的签约国都不可能仿制这些专利药，为本国患者提供较廉价的有效药物，更不用说出口这些仿制药赚取利润。澳大利亚对此摆出针锋相对的姿态，称“药品专利期限决不能长于5年”，曾有观察家和专业媒体认为，双方会在夏威夷讨价还价、相互妥协，最终在7-9年间达成共识。

然而正如美联社等媒体所言，各方就像“吃错药”般一直拧巴到夏威夷会议散会为止，美国为一方，另11国集体为另一方，彼此谁也没从起点前进或后退一步——直到把“冲刺”大典搅黄了为止。

然而问题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正如《洛杉矶时报》等一些媒体所指出的，“12年专利期”是美国法律对药品专利的保护期限规定，而5年则是澳大利亚等多数参与TPP谈判国家的同类规定，“12还是5”的实质，是TPP规则制订话语权问题的争夺。

TPP原本不是美国的“原创”，奥巴马政府之所以热衷于“盗版”、再包装和力推，其根本目的，在于当现有的、同样以美国为核心的国际经济、金融体系话语权开始动摇之际，通过创造一个“国际体系中的核心国际体系”重新确认美国独一无二的游戏规则话语权，正因如此，TPP才刻意把亚太暨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排斥在外，也正因如此，TPP的谈判才选用了空前绝后的一对一“打闷包”分头谈判方式，以免人多嘴杂，相互掣肘，坏了“重整江湖规矩”的好戏。

问题是TPP其它11国之所以明知道美国打的小算盘也要硬着头皮来加入、来谈判，是怀揣着自己的交换条件和如意算盘的，这个交换条件和如意算盘，是通过加入TPP、承认美国在这个新的“核心国际体系”中特殊“游戏规则制订和解释者”地位，换取美国取消或减少其国内针对该国产品、服务的关税、非关税壁垒。这11国几乎都以类别不同的贸易立国，美国这个世界上最成熟、最庞大的市场对它们有多大吸引力不言而喻，倘能换到一张直通美国市场的VIP门禁卡，就算“门卫”脸色难看、“小区”规矩苛刻，能忍也就忍了。

然而自TPP谈判推动以来，美国谈判的战术思路被心照不宣地置换成“把美国国内规矩变成TPP通行规矩”，而且专拣对美国有利的部分变。就拿药品专利保护期问题来说，本来美国法律规定的期限就是全球最长的，但为保护美国患者利益，其国内法律里是有若干豁免项目的“但书”的，而美方贸易代表在夏威夷谈判桌上却回避这些“但书”，一味强调“12年一年都不能少”，这自然让另11个伙伴寒心：只肯占便宜，一点亏也不吃，如果TPP以后都照这么立规矩，那将情何以堪？

这些伙伴国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就在冲刺最后阶段，自认为“胜利在望”的美国人，的确“压哨”塞给它们不少一厢情愿、单边利己的“急就章”。

这些“急就章”包括试图为轻工产品和廉价加工产业设立苛刻的贸易平衡和劳动力价格标尺（这当然是冲着越南等东南亚出口国来的）；在农畜产品贸易规则上设置更多有利于美国对伙伴国倾销、却不利于伙伴国对美国销售的“门槛”；通过在TPP框架内设立所谓“论坛”，讨论“停止国家操纵汇率标准”，限制参与国对本国货币进行监管和干预，从而在“市场化”旗号下进一步放大美元的金融霸权……且不说加拿大国会议员、贸易问题评论员戴伊（Sujata Dey）“这是不是在冲刺前逼迫成员国放弃经济主权”的质问是否过于尖刻或明知故问，但从夏威夷峰会最后关头场内不断传出的“熄火”论调，及原本最“忠心耿耿”的安倍左右手——日本财政相麻生太郎“TPP基本不存在需要讨论货币汇率操纵问题的空间”的决绝言辞可知，与会国代表们对原本支持他们凑TPP这台戏的出发点——牺牲游戏规则话语权可以换来美国市场VIP准入资格——已开始产生怀疑，虽然他们中绝大多数大约不知道“鲁仲连义不帝秦”（尊秦为帝等于让秦有资格单边干预六国国内规则，而六国对秦却毫无约束力）的古老中国典故。

原本一些参与国试图通过本方多让步、先让步“感动美国”，如澳大利亚现政府最初就试图先主动单方面削减农畜产品壁垒，想借此“感化”美国对等执行，结果美国视若无睹，自己反倒在国内弄了个灰头土脸。随着冲刺的临近，自认为万无一失的奥巴马政府“单边利己”、不愿吃半点亏的态度越来越不加掩饰，最终“绷过了头”。

平心而论出于自身政绩考量，TPP不容有失，奥巴马也未尝真的不想“灵活点”。问题在于TPP的理念更接近对手共和党，却受到民主党内广泛质疑、批评，尤其随着大选临近，民主党的“铁票仓”——工团组织不断施压，迫使美方谈判代表在诸如劳动力价格、开放本土市场方面抬高要价，奥巴马虽无需再参选，却也不得不俯就民主党的选情大计。

借机搭车施压的不只是工团组织，美国各产业的既得利益群体也没闲着，他们纷纷试图趁TPP冲刺将有利于自己的私货变成能管半个地球的“国际标准”，这在他们看来并不难，只要设法影响美国政府暨贸易谈判团队，再通过TPP美国一家独大的体系“盖章”不就行了？一再惹麻烦的轻工、农畜产品纠纷也好，关键时刻“吃错药”的药品专利期矛盾也罢，说到底都是这样突然成了问题，而最后关头添乱的“操纵汇率问题”，则是福特汽车公司联合几个美国国会议员在关键时刻横插的一杠子。

最后冲刺受阻，踌躇满志的奥巴马郁闷可知。此时此刻再向11个伙伴施压恐怕只能适得其反——很显然，问题出在美国自己身上。

但已成“瘸腿”的奥巴马此时此刻能做的恐怕也不会太多：不论工团组织或既得利益集团都不会在大选前一年轻言退让，而他本人却面临国会“政治失信”的责难（他曾保证“贸易授权法有助于TPP达成协议”），尽管TPP其实很对大多数共和党人胃口，但“逢民主党必反”的情结在选举前夕将格外高涨，哪怕共和党明年胜选后会更起劲推动TPP，此刻也会有很多人抱着“先拆台再说”的想法——事实上诸如特朗普（Donald Trump）之类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竞争者已在这样说和做了。

奥巴马关键时刻错判形势“掉链子”，无形中让TPP在美国选战天平上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就在两周前，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最亲密的政治伙伴、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苏珊.赖斯（Susan Rice）还吹捧时任国务卿的她“为TPP的出台做了几乎能做的一切”，7月30日，也即夏威夷峰会开始露出不妙气息的当口，她本人却出来撇清，说“我跟TPP一点关系都没有”——很显然，当民主党的工团“铁票仓”甚至对美国代表“加班强塞”给TPP框架的苛刻劳动力价格条款仍大感不满，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等民主党内竞争对手又抢先“站队”的情形下，一心想成为首位美国女总统的她，也不得不（至少暂时）和前途未卜、公关形象急转直下的TPP拉开安全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