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吉拉特邦的“五保户竞争”
许多熟悉印度的朋友都知道,现任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不仅是古吉拉特邦人,更曾长期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那里也是他成名之处,许多看好“莫迪式改革”的观察家,其最有力的论据,则正是他在古吉拉特邦所创造的所谓“经济奇迹”。若用句未必十分贴切的中国老话形容,古吉拉特邦堪称莫迪的“龙兴之地”。
然而这块“龙兴之地”日前却给莫迪竭力营造的印度“中兴之势”添了不小的堵:8月25日,古吉拉特邦最大城市艾哈迈达巴德、首府甘地讷格尔,重要工业和珠宝业中心巴纳斯坎塔、马赫萨那等地发生了自2002年以来最大规模的示威,示威很快演变成骚乱和警民冲突,据古吉拉特邦高级警官沙阿(Keshav Shah)称,骚乱至少导致10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警察),18人重伤,古吉拉特邦不得不在艾哈迈达巴德等5座事态严重的城市实行宵禁,并一度派遣军队在骚乱严重地区巡逻。
尽管事件的导火索是一名叫做哈迪克.帕特尔(Hardik Patel.)的年轻示威领袖在25日当天短暂被拘捕,但大多数知情者指出,示威的源起很大程度上是经济原因作祟。
帕特尔是古吉拉特邦人数众多的一个种姓氏族,这个氏族自称源出印度教种姓中第二等的刹帝利(贵族),但通常被视作第三等的吠舍(平民),在总人口6300万的古吉拉特邦占比达14%(一说20%),是该邦人数最多的氏族之一,帕特尔鼓动他的氏族同胞、尤其青年氏族同胞走上街头,意在为自己的氏族争取特殊的经济地位和权利。
让局外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帕特尔氏族所要争取的不是“提高地位”,恰相反,他们是竭力争取“降低地位”——逼迫联邦、尤其古吉拉特邦政府承认,他们是需要特殊照顾的“弱势群体”,按照印度官方的法律名词,是OBCS。
原来印度是一个社会发展极不平衡,且存在着严格种姓制度束缚,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四等种姓地位自上而下,首陀罗之下还有所谓“不可接触”的贱民等级,各大种姓下还分有众多小种姓,彼此间地位悬隔,高种姓往往不屑从事“卑贱”的工作,种姓间的通婚也是大忌。
为缓和各阶层间矛盾,也为尝试打破印度社会的等级悬隔,使之更加进步一些,自1947年印度独立以来,印度政府制订了一些旨在从经济上保护和照顾低种姓阶层的政策,这些被认为需要保护的低种姓阶层被称作“需照顾弱势群体”(OBCS),联邦和邦两级政府为他们保留了专门的大学入学名额和政府职位,使之不至于因为种姓和经济等原因“输在起跑线上”。最初这种OBCS的照顾面很窄,仅限于首陀罗和贱民阶层中最困苦的族群,但随着时代的前进,加上联邦和各邦当权者上台后极力利用OBCS的特权搞权力寻租、利益交换,导致许多有争议的种姓、族群也被列入,并享受上述种种特殊优惠,在一些邦,OBCS的比例已达到公务员和大学生入学名额的半壁江山(如此次出事的古吉拉特邦就是如此),消耗了大量财政款项。
此次帕特尔氏族走上街头,所争取的就是这个OBCS的“弱势群体受照顾权”——按照中国早先的说法,是“争当五保户”。
在中国早先,能被评为“五保户”的,基本上都是鳏寡孤独、贫困无依,需要特殊关照的困难户,这和OBCS的最初设定倒也的确有几分相似,那么说,争当“五保户”的帕特尔氏族,想必是古吉拉特邦出了名的穷氏族了?
才怪。
事实上帕特尔氏族不仅在古吉拉特邦,在全印度甚至全球,都是挂了号的富裕户。
这个氏族传说中的“王室血统”固然不免让人怀疑可能有攀附豪门的暴发户特质,但几百年来,帕特尔氏族始终在印度最著名、也最赚钱的生意——珠宝业中占据绝对支配地位,并在其它商业领域英杰辈出,当然,他们在农业领域也不甘人后,涌现了许多著名的大农场主。帕特尔氏族不仅在印度本土工商业中举足轻重,其势力还扩展至海外,据《华盛顿邮报》称,在美国,逾40%的汽车旅馆都属于这个或那个姓“帕塔尔”的印度裔家族。
尽管种姓阶层不高,但这个氏族在印度属于积极从政的家族,历史上曾涌现出著名政治家瓦拉巴伊(Vallabhbhai Patel,此次被示威者奉为精神领袖),现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阿南迪本(Anandiben Patel,)也同样来自这个家族。
既不穷,也不“贱”,帕特尔氏族何以要“自争五保户”,给自己贴上OBCS这个看上去不算光彩的标签,而且毛头小子哈迪克登高一呼,竟有成千上万人响应?
原来尽管氏族成员普遍比较富裕,但在他们中许多人看来,所谓“莫迪的古吉拉特邦经济奇迹”仿佛与他们关系不大。在他们看来,那些被纳入OBCS的“五保户”因为受到特殊关照,因此更容易升学或进入政府部门工作,久而久之本来“弱势”的他们反倒得到了很多经济或经济以外的好处。
不仅如此,另一些地位和帕特尔氏族相若、人数和财力一向不如帕特尔氏族的家族,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被“破格”列为OBCS范畴,结果他们既可以保留原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种姓,又能享受原本只应由低种姓、弱势群体享受的特殊照顾,左右逢源,大得其利,成为“古吉拉特邦经济奇迹”的最大受益者,一些激进的帕特尔年轻人指出,总理莫迪就是这样一个最大受益者——他的种姓本来属于吠舍,父亲只是个卖茶水的小贩,他正是仰赖OBCS的“特惠”名额才一步步青云直上,演出了如今人们耳熟能详的这一段“低种姓励志记”佳话。
尽管如此,直至去年,帕特尔氏族总体上还是莫迪的稳定支持者,毕竟两家同属一个种姓阶层,彼此间有个相互照应的问题。但去年底、今年初以来,古吉拉特邦经济形势急转直下,青年失业率显著上升,许多青年学生和失业者感到,邦的经济发展成果和他们毫无关系,由此产生了失望和不满情绪。古吉拉特邦政府去年11月承认,丐帮受过教育但找不到工作的青年多达90万,其中研究生达3万,这些人既找不到心目中的“好出路”,又不屑从事他们心目中“不成体统”的“坏工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争当五保户”上,并将一个言语过激、愣头愣脑的哈迪克奉为领袖。
一些示威者坦言,他们走上街头的理由就是“凭什么别人可以被当做OBCS照顾,我们帕特尔人就不行”,希望“要么谁都不当OBCS,只要有OBCS存在就该让帕特尔人享受”。还有人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明明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稀缺人才”,凭什么要委屈在烟杂店里打杂。
问题是不论联邦或古吉拉特邦,看来都很难迁就帕特尔人的要求。
正如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阿南迪本所言,OBCS政策实行了几十年,古吉拉特邦政府部门职位和升学席位已被这些“五保户”占据半数,邦政府为此不得不耗费大量财政经费,早已不胜负荷,如果人数占据全邦总人口近1/5的帕特尔氏族也要“五保”,政府财政势必被重负荷压垮。
不仅如此,帕特尔氏族明明是“有钱人”(尽管他们自己认为“不够有钱”或“不那么有钱”)且为人所熟知,如果他们也能成为OBCS,那么其它自认为“综合实力”尚不如帕特尔氏族的氏族也势必起而攀比,届时联邦和邦政府纵有三头六臂,也注定应接不暇,因此首席部长尽管本人就是帕特尔家族的一员,为免开恶例也只得硬起心肠说“不”。
尽管事态有所平息,但以哈迪克为代表的帕特尔氏族示威者仍然坚持,政府必须满足示威者全部要求,否则将“加大示威力度”,帕特尔甚至威胁“你们尽管杀死更多我们的人,我们会不屈不挠”。从目前情况看,莫迪也好,邦政府也罢,都很难作出实质性的让步——鉴于OBCS所占比例业已达到极限,如果硬把帕特尔氏族“加塞”,则势必要强行拽出一两个现有受惠氏族,如此一来,恐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旧患未平,新的社会矛盾又将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