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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组和非洲有关的人物故事里,惟独本篇中的主人公和我从未谋面,且他也是已和我们天人永隔的唯一一位。之所以要写他,一方面是因为对我而言,这位缘铿一面的朋友与我在十多年生涯里神奇般地始终若即若离,维持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联系,另一方面我必须严肃地承认,他的事迹对我性格和为人处世态度的变化,起到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那还是2003年的事,彼时我正在西非国家贝宁的经济首都科托努,担任一间民营纺织品外贸公司的贝宁分公司经理。

或许是沾了总公司业绩好、资格老的光,或许因为我在法语圈算是“根红苗正”,在当地上手比较快、办事显得比较利索的缘故,我很快被所属的贝宁中国纺织商会公推为常务秘书。

实话说对这个差事我并不是特别热心,一来商会秘书要和方方面面的机构、人物打交道,这我并不喜欢,二来商会常委要么是私营公司的大老板,要么是挂着国营头衔、其实早已私有化的“准老板”,仅剩几位“职业经理人”,差不多都是年长我十几岁的“江湖前辈”,这让我工作起来既不免惶恐,又有些为难。可正如坐镇上海遥控指挥的大老板所言“好歹也能显示公司身价”,推辞是推辞不得的,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

这日中午,在门市部里刚送走几批客户,浑身大汗地坐在电风扇下吹凉,便听得电话铃响,居然是使馆打来的,说中国医疗队里德高望重、兼任贝宁总统健康顾问的舒大夫不幸去世,使馆要组织追悼会,听说我文笔又快又好,因此几个商会、侨团公推我起草这份悼词。

挂上电话不免觉得为难:舒大夫的名字我是久仰的,在当地华人中他算得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了,可我到当地毕竟不久,并没和这位传说中的“神医”见过哪怕一面,正所谓“盖棺论定”,悼词虽只是薄薄一张纸,却必须如实反映传主的平生事迹,还要尽可能勾勒细节,倾注感情,如今人已去了,他的同事又都在离科托努很远的外省小城洛克萨,我该怎样在很短时间里,去深入了解一位刚离我们而去的本地名人的事迹?

当地最大中餐馆老板娘正好来拿货(他们兼营纺织品零售,在我门市部对街开了个小店),听我为这事发愁,便支招道:

“太容易了,你只要把你那些客户、关系户、商会里的华人朋友……挨个走访一圈,就知道该怎么写了——先从我家说起吧,别看他是个中医大夫,可我们家小四难产,就是他给接生的呢。”

老板娘是福建人,也是当地华商中为数不多入了贝宁国籍的华人,入籍的目的在于超生,前三胎都是女儿,小四是唯一的儿子,彼时刚两岁,比最小的姐姐还小10岁,临盆时母亲已是高龄产妇,老板恰好去邻国尼日利亚办事不在家,当地医院条件差、接生死亡率很高,送洛克萨的中国医疗队又怕路上出问题,多亏身为总统健康顾问、经常呆在科托努的舒大夫及时赶到,才确保了母子平安。

照着老板娘的建议,那天下班后,我便顺着“关系户”名单,一个个电话打过去,果不其然,舒大夫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很快丰满、细腻起来。

原来他和其他同期抵达贝宁的中国医疗队同事一样,来自大西北的某个省份,在当地已是有影响、有地位的中医主任医生,是同期医疗队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因为他中西医兼修,又通晓保健、理疗、心理健康咨询,就被推荐到总统府,做了总统的健康顾问。

黑非洲的医疗条件很恶劣,生活条件也比较艰苦,医疗队的同事们虽然在外省,“硬件”更差些,但可以自办后勤,每天都能吃到可口的家乡饭菜,可以用乡音和同事们聊天、娱乐,而舒大夫则常常要一个人呆在科托努的工作岗位上,说话听不懂,饮食不习惯,其艰辛程度对一个年纪不轻的人而言,是可想而知的。

舒大夫是个很尽责的人,在贝宁政府工作期间,他仔细观察政府机关、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卫生习惯,详细拟定了“卫生须知”,让翻译用白纸抄写下来,在醒目的地方张贴(他认为手写比打印的效果更好),因担心当地籍的翻译专业不精,他还特意在回医疗队住地时带了原稿,让随队翻译核对。他很重视推荐各种疫苗和特效药,虽然自己是中医,却从不抱门户之见,总是将自认为最对症的药推荐出去。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复方青蒿素注射液,如今已成为国际公认的治疟良药,也是中国为数不多、为国际社会普遍公认的现代专利特效药之一,但在当年还只是崭露头角,贝宁这个疟疾“重灾区”知道的人并不多,舒大夫在贝宁政商上层大力推广此药,让这种原本对当地人而言很陌生的药,在很短时间里就盖过了老资格“奎宁”的名头。

许多人都说,尽管舒大夫地位很高,工作也很忙,但从来不摆架子,在当地政府里工作时,不论是总统、部长还是普通工友他都一视同仁,工作之余中国同胞找他问诊,只要有空也尽量满足要求,而且态度非常和蔼。一个熟识的当地议员,弟弟是医生,对我说“舒大夫不像其他外国大夫那样看不起本地医生,不但愿意教,也愿意问我们一些当地草药的问题,这样的大夫从没见过。”

实话说,如果我听见的仅仅是上面这些,能写出的悼词,也不过是一篇例行公事的官样颂扬文章罢了,但这位和舒大夫打过很多交道,在其弥留之际曾照料过他的当地医生,接下来讲述的却是个令我震惊不已的秘密。

原来舒大夫因劳累过度加上饮食不习惯,不慎感染上疟疾。本来他在科托努办公桌抽屉里就存有数量充足的“神药”——复方青蒿素注射液,他自己也曾用这种注射液救治过许多人,可这次轮到他自己患病,却宁可到处采集草药,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去尝试、摸索,却始终不肯给自己注射一针。

那位当地大夫非常费解,问为什么,舒大夫微笑道:“我是一名中医,也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是本分,所以救助别的病人我会优先选择最有效、最可靠的方法,但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就个人原则而言,我不能允许自己接受中医以外的疗法。”

我被这个秘密深深打动了: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坚持一份认定的执着,又能不惜为他人的生命,暂且放下这份执着?

我彻夜未眠,写下了一份不循常规的悼词,舒大夫的秘密,以及我脑海中对这一秘密的感慨和问号,成为这份不寻常悼词的主线。

因为有紧急公务要办,追悼会那天,我并未能及时赶到现场,但不少与会的朋友说,那份悼词让很多人都流下了热泪。我当然明白,他们并不是被悼词、被悼词中的言辞所感动的。

过了些日子,我本人也因为工作过于疲劳,不慎患上很严重的疟疾,被朋友们连夜送到洛克萨的中国医疗队治疗,因为病情十分严重,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周。医疗队的医生们都是舒大夫同事、同乡、生前友好,连说得一口流利普通话的黑人大厨兼杂役也自称舒大夫“老朋友”,听说那篇悼词出自我的手笔,对我格外亲切。

不记得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正是上午十点多样子,大夫们大多出诊了,只有负责大夫不当班留在住处,一时间偌大驻地就只有我们两人。他坐在客厅里看书,我躺了多日早就烦闷,便拖着输液架,出来和他聊天。

他拿出一个相册,小心翼翼翻开,用眼镜脚指着合影中的一位:

“这位就是舒大夫,可惜,可惜啊!”

“那件事是真的么?”

负责大夫当然知道,我指的是青蒿素那件事。他凝重地点点头:

“是,我们都劝过他,但劝不住,他之前已经得过一次,但比较轻,自己采草药治好了,还很高兴,没想到这次就……”

已接触了多日,我知道这位负责大夫是留过洋的资深外科西医,而且对中医理论很不以为然,甚至认为“中医根本就不是一门医学科学”。不过看得出,他对舒大夫非常尊重——尽管对其专业就未必尽然了。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么?”

说完这句我立即后悔了——这貌似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负责大夫眉峰紧锁,半晌,才缓缓道:

“我们这代人啊,有时心里会装进去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别人或许觉得没那么重要,甚至有点可笑,可在我们看来,它们比什么都重要——面子、地位,还有生命。你可以不认同他执着的那些东西,但你不能不敬重他的执着,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是啊,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必须再一次严肃地承认,舒大夫、舒大夫的执着,以及那位负责大夫的一番话,对我此后性格和为人处世态度的变化,起到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过了很多年,我已离开非洲,移民加拿大,并弃商从文,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有一次,几个网上朋友争论“中西医之辩”,谁也说服不了谁,便拉我评理,这个理我自然也评不清,便讲了舒大夫的故事,两方朋友哗然,说“哪有这样的人”、“你一定是编的”,没想到话音未落,便有人跟帖“你说的是XX市的舒大夫吧,我们是他的同事”。辩论照例没有结果,但争得面红耳赤的双方都承认,舒大夫是个“大写的人”——尽管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并不认同舒大夫所坚持的理念。

又过了好几年,约莫一个多月前样子吧,不知因着何事,在新浪微博上又提起舒大夫,没想到几小时后便收到一封私信,居然是舒大夫的儿子小舒大夫发来的。

小舒大夫问:“我和家母当初怎么没听说先父临终前有青蒿素放在抽屉里不用的事?您是不是听了讹舛弄错了?”

我告诉他,这件事有好几条不同渠道的当事人亲口对我说过,恐怕不会是弄错了,之所以家人不知道,或许单位以为,舒大夫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个细节本身未必适合宣传,所以为尊者讳了。

写完这些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小舒大夫能否接受这样的说法?

过了好些时候,小舒大夫的回复静悄悄飘来:

“您的说法很合情理,或许真的是这样,先父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

 

我没有再回复——间隔多年,如此的因缘际会,本身已是一种神奇。

我拿起笔,沉思片刻,在白纸上写下两行字:

追思何必尝谋面?只是神交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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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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