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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的“家谱”和“亲人们”

 

20151124,土耳其在土叙边界以“入侵本国领空罔顾一再警告”为由,击落了一架在叙利亚拉塔基亚省执行对地攻击任务的俄空军苏-24战斗轰炸机,并引发轩然大波。

这架被击落的俄罗斯军机是否飞越边境,目前自然仍是各说各话,但有一点却是明明白白的,即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之所以对俄“运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后者在叙境内的“反恐”,反到了土耳其所谓“自家兄弟”——叙利亚土库曼族武装头上。

今天的土库曼斯坦共和国位于中亚腹地,和土耳其并不接壤,土库曼人怎么竟成了埃尔多安口中不能不管的“自家兄弟”?

2013年,埃尔多安接见巴勒斯坦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时,首次摆出了奥斯曼时代的传统全套宫廷仪仗,并随后将之制度化,这一连其正义与发展党同僚图拉伊.巴布斯库都不以为然,讥讽为“90年共和国历史一旦而终”的做法,实际上正是当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时代“拉亲戚”、“找祖宗”,为自己的“高贵血统”背书,替扩张找寻“合法依据”传统的一脉相承。

全套仪仗的主体是16位古装武士,这是所谓“奥斯曼土耳其民族史的16代表人物”,象征着土耳其(或干脆说,奥斯曼)版本的奥斯曼突厥“家谱”和“血统”。

然而这本“家谱”其实是有很多破绽的,即使奥斯曼历史学界自己对此也并不十分讳言。

就让我们一一道来吧。

照奥斯曼“家谱”,他们最早的祖先是西突厥,民族直接源流,则是生活在今天天山西侧“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附近的“叶护九姓”。

但“家谱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就“出状况”了:“叶护九姓”是突厥人么?

不论东突厥、西突厥,其统治家族都是阿史那氏,而“叶护九姓”则被称作“乌古斯”,其族源并不清晰,许多人认为他们应该是古代高车、敕勒人的旁支,和回纥人的血缘比和突厥人密切得多。8世纪初突厥毗伽可汗在其弟阙特勤死后,留下一块一面中文、一面突厥文的《阙特勤碑》,其中突厥文部分明确将北面的九姓乌古斯人和南面的唐朝并称突厥两大敌人,并称九姓乌古斯曾突袭突厥汗庭,幸亏阙特勤英勇反击才未酿成大祸。

不过“叶护九姓”的确曾臣属于突厥,硬和突厥攀亲也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说成嫡亲就是当年奥斯曼帝国自抬身价了,而“叶护九姓”和回纥的沾亲带故,又成了土耳其人后来和中亚、新疆许多民族“拉亲戚”的依据。

“九姓乌古斯”的一部最初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公元7世纪迁徙至中亚河中地区的锡尔河以北,由于长期和当地波斯人通婚,他们的面貌体态逐渐发生巨大变化,不再如“九姓乌古斯”其它部落人那样身材矮小、眼睛细小,而是接近波斯人的面貌。对这部分特殊的乌古斯人,波斯人称作“古兹人”,当时统治今天土耳其的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历史学界则称作“奥佐伊人”,由于他们的语言受突厥语影响很大,在这些西方和中近东学者看来,他们正是突厥的一个旁支,因此大约在中国宋末,他们获得了“土库曼人”的新名称,意思是“我们的突厥人”,这是因为在成吉思汗西征时,不少土库曼人站在了中近东抵抗者的一边——事实上那时候他们中的一支,业已彻头彻尾地“中东本地化”了。

很显然,即便“九姓叶护”真的就是嫡系突厥人,到了古兹人或土库曼人时代也已经血统不纯,连外貌特征都变了(事实上就连借用的突厥语也变了腔调)。把土库曼人视作突厥人,毋宁说是拜占庭史学家的一个误会,而奥斯曼及其“接班人”并非全然不知道这是误会,但既然这个误会于己方便,那也不妨拿来做做文章。

11世纪的河中及整个中亚战祸连绵,波斯人、西迁的契丹西辽政权等在这里不断争夺、拉锯,迫使土库曼人纷纷迁徙,其中的一个部落塞尔柱克和波斯萨曼王朝结盟,迁徙到伊朗高原,此时他们已放弃了此前可能信奉的景教(基督教的分支聂思托里安教)或佛教,成为逊尼派穆斯林。

进入中东后,塞尔柱克人一方面保持了游牧传统,另一方面吸收当时较先进的阿拉伯-波斯文化很快喧宾夺主,成了伊朗高原的主人,1055年在当地许多部落和军阀支持下,塞尔柱克酋长吐格利尔拜格进入巴格达,3年后被阿拉伯哈里发承认为“哈里发世俗权力代理人”,并授予“东方和西方之王”称号,双方建立起奇妙的关系:塞尔柱克人利用哈里发“伊斯兰世界共主”的权威给自己脸上贴金,借助哈里发赐号建立起鼎盛时期西起地中海之滨,东到新疆西部,北包咸海,南至阿曼湾的“国中之国”——塞尔柱克帝国,而哈里发则倚仗塞尔柱克的军力,将自己原本摇摇欲坠的尊号又维系了足足200年。

奥斯曼帝国的官书对“东方之王和西方之王”的尊号大书特书,并借此和阿拉伯帝国(尊号的由来)、伊拉克及伊朗(塞尔柱克人进入中东的第一站)和高加索(阿塞拜疆部分部落是最早支持塞尔柱克人进入巴格达的)“拉关系”,但对一些看上去不那么威风的细节,如“东方之王和西方之王”其实算哈里发的“下级”,以及塞尔柱克人在高加索、两伊等地并非全然受当地人欢迎(他们皈依的是逊尼派,而当地大多数人是什叶派)等等,则或一笔带过,或索性不提。

照奥斯曼帝国官书的说法,塞尔柱克帝国一位堂兄弟排行最末的王子苏莱曼.伊本.库吐米施在公元1081年进入小亚细亚半岛,定居在尼西亚,并应当时陷入内战的拜占庭帝国王室邀请卷入当地战事,随即建立起塞尔柱克帝国的旁支——一直延续到1302年的罗姆苏丹国。但实际上在苏莱曼前后有众多土库曼部落进入小亚细亚半岛,他们中只有少数和塞尔柱克帝国有较密切关系。这些土库曼部落四分五裂、互相攻战,而苏莱曼本人则和塞尔柱克帝国本部和其它分支时战时和,他们曾在1086年围绕大马士革和阿勒颇控制权大打出手,苏莱曼一度占据上风,但最终连自己的性命也送在了叙利亚战场。今天的土耳其不断强调和叙利亚的“特殊血缘”及和叙利亚土库曼人的“兄弟情谊”,奥妙就在这里:苏莱曼死后塞尔柱克帝国首脑马立克沙赫斡旋各土库曼分支间关系,将叙利亚分给弟弟突吐施,小亚细亚分给苏莱曼的儿子阿尔斯兰,这两个“第三层封国”的确是“兄弟”,都是塞尔柱克人。奥斯曼官书对自己血缘中的苏莱曼部分十分在意,将苏莱曼视作“建国肇祖”,并长期保留了派遣象征性兵力在叙利亚境内保护其“圣墓”的特权。至于“兄弟”之间曾动辄大打出手,“肇祖”本人也死于“兄弟阋墙”的细节,就不必那么计较了。

由于罗姆苏丹国实际上并不能控制小亚细亚半岛所有土库曼或塞尔柱克人部落,而这些部落相对于留在伊朗和阿拉伯地区的塞尔柱克人更原始,保留了更多游牧传统,因此他们在小亚细亚半岛不断扩张打斗的同时,将原本被希腊人经营成农业区的当地,改造成类似河中地区的牧区,所谓“安纳托利亚高原牧场化”的影响倒是一直延续至今。

公元1221年,又有一个土库曼部落——奥斯曼人在小亚细亚半岛横空出世了,他们原本居住在今天土库曼斯坦的莫夫城,迫于蒙古西征的兵锋,不得不循着塞尔柱克人的轨迹向西迁徙,被苦于兵力不足的罗姆苏丹国请进小亚细亚半岛,1227在锡瓦斯,奥斯曼酋长埃尔图鲁尔加齐抵御了蒙古军队(至少奥斯曼官书是这么说的),被罗姆苏丹阿拉丁.凯库巴德二世封为“贝伊加齐”(“加齐”是阿拉伯语,意即“圣战远征军统帅”),封地在今天安卡拉附近的卡拉贾达山,此后他们不断抢夺其它土库曼人和拜占庭帝国封地,成为一个强大的“第四层封国”。

1281年埃尔图尔加齐去世,其儿子奥斯曼继位,最初仍然顶着“加齐”的头衔臣属于罗姆苏丹国,但逐渐强大起来后,他便在1299年自称奥斯曼一世,宣布独立建国,1317-1326年奥斯曼穷10年之力攻破拜占庭要塞布鲁沙,从此威名大振。奥斯曼一世六传至穆罕默德二世,奥斯曼帝国于1453529攻破君士坦丁堡,灭掉拜占庭帝国,横跨欧亚非三洲、当时号称“地中海第一强国”的奥斯曼土耳其此后一直传承到一战结束后才宣告瓦解。

奥斯曼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奥斯曼土耳其始祖,但“奥斯曼土耳其人”则既和突厥人血缘疏远,也和乌古斯、回纥、土库曼、塞尔柱克人血缘微妙,如前所述,乌古斯人不是正统突厥人,塞尔柱克人则是乌古斯人中最像波斯人的一支,罗姆苏丹国只是塞尔柱克人分支,而奥斯曼人甚至是在罗姆苏丹国建立后才从中亚跑来的“难民”,且定居小亚细亚半岛后为壮大声势,他们不仅竭力吸收其他土库曼系部落,还将原本就住在当地的其它民族强制“奥斯曼化”,形成了今天的土耳其人。

埃尔多安摆出的16位武士,叙述的便是这段错综复杂的家谱,每一位武士代表土耳其不同历史阶段的“祖先”,当然,实际上这些“祖先”间的血缘传承关系并不一定都那么经得起推敲。

最有趣的是奥斯曼土耳其人颠覆了拜占庭,却曾煞费苦心想以拜占庭“当然继承人”自居,这种“强认的亲戚”自然是为了借此表明自己对历史上曾经属于过东罗马帝国、乃至整个罗马帝国的欧亚非三洲之地,有着理所当然的领土主张。但这次他们碰上了对手:同样和拜占庭八竿子打不着的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阴差阳错地娶了拜占庭末代君主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索菲亚.帕列奥洛格为续弦,在这位一心恢复东正教的亡国公主影响下,后者在1497年颁布俄罗斯第一部法典,规定以拜占庭国徽双头鹰为俄罗斯国徽,并将莫斯科号称为“第三罗马”(君士坦丁堡被东正教徒号称“第二罗马”),公开以东正教的保护者、东罗马帝国继承人自居,从此双头鹰这个“舶来品”成了众所周知的俄罗斯象征,1547年,伊凡四世更将原本斯拉夫人尊称东罗马帝国皇帝的称号“沙皇”据为己有。尽管如此,奥斯曼人仍不时搬出拜占庭的光辉历史,力图证明自己这个亲手灭掉对方国家、将对方首都据为己有的“外姓”,是比“根黑苗歪”的俄罗斯人更正统的拜占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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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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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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