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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接触过的“拉登”

 

国内多家集团曾经和本.拉登家族“擦出火花”甚至实质性合作的消息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但实际上本.拉登家族“枝繁叶茂”,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商业财团之一,搞恐怖活动的奥萨马.本.拉登反倒是这个家族里的另类。

作为一名“老非洲”,我曾在非洲许多国家工作、生活过,且从事过不同的行业,先后接触过多个本.拉登家族的“外围”,平心而论,一开始接触时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但很快便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第一次和“拉登”接触是在北非国家阿尔及利亚,大约是2002-2003年的事。

当时我正以首席翻译兼秘书的身份,为浙江某大型民营建筑集团驻当地办事处工作。办事处当时正负责管理两个当地大型住房营建项目,每天都需要大量水泥。阿尔及利亚当时的经济模式酷似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是所谓“双轨制”,水泥供应分“计划内”和“计划外”,前者的价钱只有后者1/6、甚至1/10,但要凭批文自己去位于阿尔及尔市郊的水泥厂大门口提货,后者则要到黑市上去买,甚至进口。

由于阿尔及利亚刚刚经历了反恐内战(严格说我在当地时反恐尚未告一段落,街上有军警和装甲车,我们的工地有武装宪兵保护,即便如此其中一个工地还是遭到过恐怖武装夜袭,当地一家“钉子户”因男主人是警察而遭灭门,全家10多口仅幸存两人——男主人执勤未归,一个小孩子因躲到床下未被发现幸免),正是百废待兴的建设热潮期,同时动工的大型项目实在太多,“计划内”水泥一时间处于“有计划、无水泥”的尴尬阶段,我们的工地也不例外,尽管住房部的水泥批文印章齐全,且是每天都可按“定量”领取的“循环批文”,但去水泥厂10次中倒会有6、7次扑空:不是不卖,是真的没货。

“阿尔及尔拉登”就是在这种尴尬中和我在水泥厂提货处门口“撞”上的。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水泥厂的人和认识他的掮客们都叫他“拉登”,而他名片和驾照上的名字却不完全一样,照他自己的说法“我喜欢成为一个谜”。

这位“拉登”自称是奥萨马.本.拉登的“兄弟”,一位熟悉他的资深司机说其实不过是堂兄弟,而且阿拉伯人家族规模大得出奇,“一堂两万里”,可以称作“兄弟”的近亲远亲,怕是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大约也算不得本.拉登家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他说自己有一段时间常和本.拉登见面,这或许不假,他保存着和拉登的合影,合影里的拉登很年轻,虽也有大胡子,额头上却几乎没有皱纹)。

说“撞”,是因为他那天本来是去水泥厂办别的事的(顺便说,那家水泥厂差不多是阿尔及利亚唯一一家大型水泥厂,在中国平平无奇的“夕阳产业”,当时当地却是不折不扣的“战略企业”,地位相当高),因为瞥见我们那张“循环批文”才有兴趣屈尊过来搭讪的。

他提了个对我们而言颇有吸引力的合作建议:我们把“循环批文”转让给他,他负责按天如数供应我们水泥,而且每吨额外再给“回扣”。对这样“看上去很美”的交易条件,我们总代表将信将疑,但“等米下锅”、“计划外”水泥又实在用不起,只能先试试看了。为保险起见,批文仍旧放在我们这里,但“拉登”需要时打一个电话必须“随叫随到”,至于“回扣”,则被我方照“计划内”价格又折成了水泥。

由于语言方便加上本来就是个“机动翻译”,这个“随叫随到”的差使大多由我担任,那时我还不会开车,整个办事处就4台车、4个司机,“拉登”等得不耐烦,就会开着他那辆特别改装过的“高尔夫”跑过来接我,一来二去很快就混熟了。

“拉登”自吹是做“大买卖”的,这点看来并不假,他曾带我驱车开过阿尔及尔海滨大街上空神秘的高架桥,这些俗称“将军桥”的高架桥一头连着码头,另一头通向某些军事禁区,据说是方便军方高层走私用的特殊通道,“闲人免入”,外国人更免谈,他和我其实都是外国人,却能开着私家车在这样的通道上闲庭信步——实话实说,那里是欣赏阿尔及尔海景最理想的角度。

我曾讥笑他“连水泥的小便宜都想占还自称大老板”,他正色道,本.拉登家族就是因为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碰上的小机会,才能发大财的,“何况你们这笔生意也并不算很小”。他还反讽“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跟泰山有关的谚语,是说这个道理的,我听了记不住你难道也记不住么”(他自称在迪拜听某个中国人对他说的,大约是“泰山不捐霄壤所以成其高”吧?

我们这笔生意为何“不算小”?照他的说法,他有办法从“将军通道”搞到数量充足、价钱只比“计划价”高一点点的“计划外水泥”,但按照他们和军方的君子协定,这些水泥他们是不能直接拿出去卖的,“否则就会倒霉”,于是他们宁可倒贴一点,把这些“问题水泥”和我们的批文交换、“洗白”,接下来他就能堂而皇之地把“批文水泥”拿去市场上卖高价了。对他而言,批文上每天的限额不过是“一根橡皮筋”,除了总数和单价,其它一切都是“有弹性”的。照他的说法,中国公司在当时拿下许多当地部委大型工程,手中捏着的“循环批文”最多,最需要水泥,却又最没把握按时拿到,他从我们这些中国人手里“赚到不少”——当然“主要是救了你们的急”。

不管主观如何,这位“拉登”客观上的确救了我们两个大工地的急,整个工程期间每天定量的水泥从没断档过,这在当地简直是一个奇迹。

一来二去的我和他混得很熟,他和我聊法国老歌、老电影,甚至他的艳遇(他妻子是法国人),和我脑海中的“本拉登标准像”着实相差得太远,而且相处一年多,我从没见他穿过阿拉伯长袍,要么西服革履,要么一身休闲装。

半开玩笑地问他,他坦言“你以后如果有机会看到更多‘拉登’就会发现,大多数‘拉登’都是像我这样的‘世俗派’——喝酒、听音乐、有的还娶西方女人,有些人一辈子没回过吉达”,他还说“奥萨马年轻时也抽烟喝酒,后来才戒掉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至于长袍,他却表示“其实是很爱穿的”,理由是不热、透气且可以防晒,很适合当地天气,在家他几乎都穿长袍,出门不穿是因为每天都要和政府机关、尤其将军们打交道,“怕招惹嫌疑”:毕竟当时反恐形势紧张,反恐十分坚决的阿尔及利亚军方对长袍有些“不感冒”。

2012年冬天阿尔及尔下了场大雪,这在当地是难得一遇的景象,我们正在住处门口踩雪玩,他突然开着“高尔夫”飞驰而来,一把将我拖上车:“这里有什么好看,阿特拉斯山和撒哈拉沙漠的雪景才壮观呢”。

的确,阿特拉斯山的雪景十分迷人,撒哈拉沙漠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景象更令我叹为观止。我们一来一回,足足用了一整天时间,这是我和他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次,在途中他谈到当初如何与阿尔及利亚结缘(“我父亲当年常带我来阿特拉斯山的高干温泉度假村度假,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这里”),还指指点点,告诉我某个铁轨延伸的远方,就是那座被他形容得天堂一般的温泉度假村。

然而,彼时那里在我眼中,却不过是一片残垣断壁,对此他长叹道,内战一爆发,度假村就荒废了,“都是恐怖主义惹的祸”,归途路过一座大型军营,他说是阿尔及利亚最精锐的第一师驻地,离大门很近的那座独立屋是师部——本来师部不应该放大门口的,因恐怖武装气焰太嚣张,师长一怒之下就把师部搬到最前沿,表示决一死战,“其实这位师长以前没那么勇敢,都是给逼到这样的”。

“反恐?你们拉登家也希望反恐么?”

我半开玩笑道。

 “你听着,没有哪个做买卖的喜欢恐怖主义,奥萨马是个疯子” 他却一点不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其实我们兄弟大多都是赞同反恐的”。

这种“反恐论调”此后他又念叨过多次,斋月中某一天,刚刚经历过一整天水米不进和数小时马拉松谈判的我情绪有些不高,傍晚见到他又听他这般絮叨,就忍不住抢白:

“反恐?你怎么反,倒腾水泥反恐么?”

他默不作声,午夜时分又开车过来,他知道我习惯夜间工作:

“跟我喝酒去。”

理论上阿尔及利亚是禁酒的,除了个别“隐蔽得很深”的酒类专卖店和少数涉外餐馆,大多数超市、商店和普通餐馆是没有酒卖的,但“酒吧一条街”例外,那里不但有酒,而且入夜后很多酒吧都把生意做到露天,还有乐队和歌手助兴。

“拉登”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又喝又跳,百无禁忌。喝到半酣,他才道:“奥萨马就是看不惯这样的生活,巴不得我们都过跟他一样的日子,我偏要喝酒、跳舞、听流行乐、看电影、下棋,这等于告诉他‘我不怕你’,我们不是军人,这样的方式就是我们最好的反恐办法——你记住,我们普通人最好的反恐办法,就是照常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我很欣赏他这番话,并且一直铭记至今。

交往久了他也坦言,自己在本.拉登庞大的家族里只是个“小兄弟”、“小买卖”,还预言我今后在别的非洲国家也会遇到其它本.拉登家族的兄弟。这话应验了一半:在贝宁、多哥、马里和布基纳法索,我都遇到了本.拉登家族投资的企业,有些还有过合作,但再没遇到过第二位名字里也有“拉登”的人。

宰羊节过后不久,另一家和“拉登”合作的中国企业——来自西南省份的某国企被不知什么人“参了一本”,让国内主管部门“修理”了一番,我们虽是民营企业,总公司也不免担心因小失大,加上项目进展已度过水泥用量最大的阶段,便顺势和“拉登”好来好散,互道珍重了。不久我因故提前中断合同回国,他闻讯后赶来送别,送我5盒袖珍版阿拉伯文《可兰经》,还有一套非常精美的女性饰物,说是送我太太的,这套饰物我太太非常喜欢,却从未公开戴过,因为她一直找不到一套适合搭配的衣服。

直到2007年移民加拿大之前我和他都保持着联系,大约2004年的样子他突然被当成“走私犯”抓了起来,但没过几天又没事人般放了,照样做他的“大买卖”(以及倒腾水泥这类不算太大的买卖),回国开会时听熟悉他的朋友说,他被抓是因为和他一直密切合作、关系非同寻常的某个阿尔及利亚将军“倒了”,那么快被放出来而且毫发无损究竟是何原因,就着实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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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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