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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巴布韦:平行的“本土化”和“国有化”

本文系澎湃约稿: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50714

 

3月23日起国内许多媒体、网络便纷纷传播一条消息,说津巴布韦将自4月1日起推行“外资本土化”,所有在津巴布韦经营的外资企业自政策生效起必须把股权的至少51%转让给津巴布韦黑人,否则将被吊销执照。

对此国内一些评论称之为“打土豪、分田地”,将“本土化”理解为“国有化”甚至没收,而一些外国评论家则将之和2000年穆加贝强制推行、并导致其被欧美主要国家打入另册的“土改”(没收白人农场主土地强制性分配给退伍军人和黑人贫民,被没收的白人农场达6000个)联系起来。对于这项措施是否专门针对中国、以及中国是否最大受害者,各方也议论纷纷。

 

本土化和国有化并非一回事

 

实际上,津巴布韦在3月份接连出台了“本土化”和“国有化”两项政策,许多国内观察家将这两项政策混为一谈了。

“外资本土化”是3月23日由津巴布韦本土化部长朱沃(Patrick Zhuwao)宣布、此前一天由津巴布韦内阁全票通过的,内容即如前文所言,决议要求所有外资企业必须在3月31日前向津巴布韦投资管理局(ZIA)提交“本土化实施计划”,如果不能在30天宽限期内提交该计划且说不出正当理由,这些外资企业的营业执照将被“直接吊销”。

“国有化”则是专指钻石矿而言:3月3日,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在自己生日之际接受国家电视台采访,公然宣布“我们从钻石产业获得的收益实在太少了”、“只有收归国有才符合津巴布韦利益”,此前(2月),矿业部长齐德哈克瓦(Walter Chidhakwa)曾表示,将在钻石矿开采和经营许可证到期后不再核发许可证。随后津巴布韦当局便开始推行“钻石矿国有化”,要求国内最大钻石产区——东部马兰吉(Marange)地区全部六家主要钻石企业都必须将股份交给政府,并合并到一年前成立的国营“津巴布韦联合钻石公司”(ZCDC)中来。

“外资本土化”所针对的是所有外资企业,但照字面上而言并非要“驱逐”或“没收”外资,而仅仅是限制其最大持股比例,也并没有“征用”之类条款,而是让企业自己提出股权变更方案,至少从台面上看,这项措施并非“分田地”——当然,实际执行成什么样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钻石矿国有化”则的确是“打土豪”,不过针对的6家企业并非都是外企,而是4家外企(中国两家、阿联酋迪拜一家、加纳一家),1家本土私企和1家国企,“国有化”意味着这些企业被“一网打尽”,但同样没有提及是否给予补偿。

很显然,部分国内分析家和国企将这两项前后脚出台、且性质相近的“土政策”相混淆,并据此得出了一些不甚准确的分析结论。

 

两项政策都不新鲜

 

实际上这两项政策都是推迟实施很久的老政策。

“外资本土化政策”(the indigenisation policy)早在2008年就已经被作为法律公布在案,且其内容、条款和3月23日所公布的几乎毫无变更。由于当年是大选年,反对党民主变革运动(MDC)异军突起,差点把穆加贝赶下台,后者不得不暂且搁置这项争议极大的政策,但2008年和2013年内阁都特意设立了“青年及本土化部”,2013年后更由穆加贝亲信、外甥朱沃担任部长。

2015年第三季度起,以朱沃为代表,主张“尽快”(当时的说法是2016年3月前)推动“外资本土化”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但在政府内部却遭到激烈抵制,财政部长齐纳马萨(Patrick Chinamasa)和教育部长莫约(Jonathan Moyo)等对此主张“不能操之过急”,前者甚至在2015年12月24日通过政府公报形式发表了“不操之过急”基调的“本土化框架”(the indigenisation frameworks)。

对此朱沃采取了毫不退让的斗争姿态:12月25日,他公开发表讲话,斥责财政部长为“奸贼”(Treacherous Chinamasa),并扬言“2016年上半年实行‘外资本土化’的计划和时间表寸步不能退让”,最终迫使齐纳马萨等在1月4日妥协。

而钻石矿的“国有化”更耐人寻味:2012年津巴布韦放宽外资投资钻石矿政策,但同年“钻石矿国有化”的风声就不胫而走。如前所述,用于鲸吞私企的“壳”ZCDC已成立一年,各种“国有化”传闻也让几家外企惴惴不安,并成为2015年津巴布韦钻石产量雪崩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这样

 

2000年之前的穆加贝是国际社会的宠儿——温和、讲道理,善待国内白人农场主,但2000年他仿佛变了个人,不顾一切地强推被称为“让津巴布韦白人、黑人和经济同归于尽”的“土改”,也让自己原本的良好国际形象前功尽弃,至今仍被边缘化。

这一切的奥秘,则在于利益的变化。

原本根据独立时签署的英国-津巴布韦兰开斯特宫协定,英国撒切尔政府承诺分期拨付4400万英镑,作为换取穆加贝“不土改”承诺的代价,在这笔钱源源不断、稳稳当当到账的几年里,穆加贝一直温和对待白人农场,并享有“开明”声誉,因为“养着”白人农场有利可图,而嗷嗷待哺的黑人则可以用“英国红包”去打发。但1997年英国工党政府上台,认为英国“没有义务”支付这笔开支,并停止支付承诺金,既“断粮”又不再有能力向黑人“派红包”的穆加贝,便转而向白人农场这只跑不掉的“老母鸡”挥起了大刀,因为在他看来,非如此不能满足黑人退伍兵和支持者的经济需求(且自己家族还能从中受益),而让各方皆大欢喜的前提(英国人不断给钱)业已不存在了。

此次的情况也同样如此。

随着烟草和矿产品的购销两旺,2010年以后,津巴布韦逐渐从令人恐怖的通胀和经济危机中摆脱出来,正因如此,穆加贝和其执政党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ZANU-PF)才能在2013年大选中摆脱困境。或许是汲取了教训,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在这“复苏5年”期间,穆加贝暂时搁置了一些激进的“改革措施”,转而实行较为宽松的外资管理方法,津巴布韦允许外币流通(当然,这主要因为津巴布韦元已成了废纸),允许外商独资控股(这些条件都是大部分非洲国家所不愿给予的),正因如此,尽管欧美大多数国家仍对津巴布韦侧目以视,但仍有许多外商踊跃来津投资,其中烟草加工、钻石矿和钴铁矿等是投资热点。

然而2015年起随着大宗产品市场需求的减弱,津巴布韦经济命脉——烟草和矿业收益大减,需求的减少和津巴布韦的习惯性赖账,又令各路官方、民间外资避之唯恐不及:2010-2013年,中国(27亿美元)还是津巴布韦最大海外投资国,远高于第二大海外投资国南非(2003-2013年10年间总计仅10亿美元),中国也一度是津巴布韦最大贸易伙伴,但2016年前两个月,这两项“第一”都被南非占据。津巴布韦政府1月初解释“外资本土化”政策时曾抱怨,去年津巴布韦全年仅吸引外资5.43亿美元,与之相比,同期南非和莫桑比克所吸引的外资分别高达120亿美元和50亿美元。去年底习近平主席到访前后,津巴布韦政府要员也不止一次抱怨“中国朋友不像以前那样慷慨了”。

在穆加贝及其支持者看来,既然这样,就必须采取些“断然措施”迫使已经“入网”的外资不得不留下来,而不是如大雁般飞走——如果实在留不下,能多少拔下几根雁毛也聊胜于无。

然而正如许多分析家所指出的,外资之所以纷纷退避三舍,原因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前者包括国际供需关系发生变化、大宗商品价格下滑和津巴布韦当地资源枯竭,后者则主要和该国糟糕的经济治理和外商投资环境有关。如“钻石矿国有化”所涉及的两家中资企业——中国安津投资有限公司(Anjin)和济南钻石矿业公司(Jinan),都是在2012年前后开始运营的,其中“安津”是中国安徽省外经建设有限公司和津巴布韦国有钻石公司合资,津方占股比51%,倘照“外资本土化”法规则并不会受波及,但今年2月22日津巴布韦政府却下令“停产”,3月初又不顾安津向法院申诉保全,表示将强制推行“国有化”。据消息称,由于效益不佳,两家中资企业实际上早在2014年7月即已暂停营运,并大量裁员。与津巴布韦相比,老资格的南非虽然存在许多问题,但毕竟是“成熟市场”,而后起之秀莫桑比克凭借“两头在外”,营商投资环境在南部非洲异军突起,外资能安心、好赚钱,凭什么不去?

同是杀鸡取卵,为何此次显得比当初土改“温和”一些?

这是因为2000年的穆加贝处于“外来财源全断、非杀鸡不能解决晚饭”的状态,明知饮鸩止渴也要先“止渴”再说,“温和”不可能为自己换来任何收益,而此次他和他的追随者其实希望的是留住并拉拢更多外资,实在留不住、拉不来才“拔毛”,因此才会有穆加贝一面“采取断然措施”,一面大谈“保护中国投资利益”,几位亲信阁员一边对外资“下狠手”,一边却言之凿凿称“我们其实是在照顾外资和外企”。

那么,“外资本土化”和“钻石矿国有化”对中国企业、资本的影响有多大?

如前所述,穆加贝政府将悬空已久的“两把刀”砍下,其目的是为了“圈钱”而非“撵钱”,因此对于一些大项目(如价值11.74亿美元、号称该国独立以来最大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建成后提升该国电力供应总量70%的旺吉火电站扩机项目,仅这一项投资便超过2003-2013年十年间南非对该国投资总额之和)他们非但不会动,甚至可能唱出更多、更动听的“两国友好之歌”;官方和大多数有经验民营企业在津巴布韦的合作项目,津方控股比例本就被刻意设计在51%或以上(因为如前所述,“非洲人占至少51%股权”是大多数非洲国家的法律规定,有非洲经验的企业不会不考虑这点),但近年来被各种官方、半官方和非官方商业信息所吸引,被一些机构和个人所怂恿、组织,前往津巴布韦开办独资企业的中国私营中小业主、投资者(笔者所知1月还有这样的商业考察团启程,而此时“外企本土化”最后的阻力——内阁分歧,已经彻底排除了),就恐怕不会那么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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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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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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