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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敬:当他拿出一个又一个的碗

 

前几日在广东佛山见到从我学格律诗词十多年、此前却从未“实体”见过面的弟子严某某,茶叙之际不免聊及许多“江湖中人”和“江湖中事”,名噪一时的“江湖史学家”刘仲敬自也不会被放过。

弟子原本学历不高,但求知欲强,自学刻苦,如今已能和当地许多知名文化人同座酬唱而不在人下,在某些方面倒和半路出家玩文史的刘仲敬有几分形似。她对我说,最初看刘的东西,的确如许纪霖、梁文道等人所言“拍案叫绝”、“眼睛一亮”——但也就那么“一亮”而已,看多了之后便觉炫目之余无可咀嚼,因此“《民国纪事本末》等新出的几本书只是借来翻了翻,却没有买”。她虽只和我学诗词,却知我更好史、好古文,便想问我个究竟。

我笑道:“还记得当初我怎么跟你说诗词?我说‘诗词是碗,诗词所表达、所寄托的思想、情感、意境、内容是饭,合格的诗词是用碗盛饭,让欣赏者捧着碗吃饭,上好的诗词则是用最精美的碗,盛最可口的佳肴,让人获得最高境界的享受,而不合格的诗词,则是用碗装着碗,让别人端起碗来吃碗——刘仲敬治史的套路,就是不断拿出一个又一个的碗,却总忘了往里盛饭。”

不是这样么?

圈内、网上称赞他的人很多,但溢美之词却集聚在各种炫目的、甚至整套生造的辞藻、概念,甚至框架逻辑上,集聚在“文言写作”、“纪事本末体”等称赞者自己也未必搞得很清楚的表面文章上,集聚在这位初出道时自称“阿姨”的“奇人”胜则不依不饶、败则“转进”并作胜利状的“无敌辩才”上,集聚在不断抛出的“大概念”、“大题目”上——然则这些都是“碗”,而不是“饭”

什么是历史研究的“饭”?

首先,是史的“筋骨”。“断代为史”,历史惟有经过至少一代人的积淀,方能够摆脱时代的束缚,摆脱人情和感情的羁绊,让历史的“筋骨”经得起后人推敲,尽可能还原当年的真相。离历史太近,想做到这一点很难,如唐初之人写太宗夺嫡,写隋唐之际的林林总总,就总给人以闪烁其词甚至颠倒黑白的感觉,而身为蜀汉臣子却被迫入洛为官的陈寿,在撰写《三国志》时的纠结,千余载后仍跃然纸上,令人欷歔,至于魏收的极端例子,不说也罢。

这个“近”不仅指年代、关系,也指“心灵距离”:儒家弟子撰写战国百家人物传略,即便两千年后也难言客观,民国初年写野史小说的周大荒,《反三国志演义》写的是两千年前事,由于这位不得志书生偏爱马超,写时便处处令其头戴“主角光环”,此人尚具备一定近代治史理念,尚不能免俗,遑论他人?

其次,是史的“血肉”。光有筋骨而无血肉,便如同只读《春秋》而不读《三传》,读罢不免满嘴骨头碴,却毫无温饱感,历史不能仅仅是“春秋大义”这样理念性、粗线条的东西,而必须以丰富的“细节化内容”去充实。在中国传统史学中,“筋骨”和“血肉”是通过大、小两套体系来相辅相成的,大的体系,是从“左史记言、右史记动”的传统起步,逐渐形成的纪传和编年为主框架、辅以国别、实录、纪事本末等体例,小的体系,则是在作为“正史”的纪传体中,以本纪为纲,表为骨干,列传、书志为血肉,构成完整的历史“躯体”。而在现代治史中,理论历史-口碑历史-数据历史-考古历史-传说历史则同样互为补充,相辅相成,曾有法国百科全书派学者说“没有细节的历史不是历史而是哲学”,这话至少说对了一半(因为会有哲学家抱怨“不是所有没有细节的历史都配被称作哲学的”)。

而刘仲敬的“治史”风格(如果还能称作“治史”的风格的话)则恰是在一味追求骨头(请注意这里还不是“筋骨”),“威尔逊”、“霍布斯”、“达尔文”……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专有名词次第抛出,宛如我老家晚辈逃荒艺人卖艺时抛起的一只只涂漆搪瓷碗(这里丝毫无不敬之意,笔者自己也要过饭、卖过艺),“去大一统化”、“宪政评史角度”等时髦轰动说法也鱼贯而出,加上圈内外的连环叫好,可谓彩声一片——然则不论什么理念、什么框架、什么观点、什么学说,最终都是要以历史本身的筋骨血肉去充实,才能成其为历史,否则不过一本忘记附加索引的辞典罢了。

尽管照“阿姨”的做派,怕是不屑把自己去和黄仁宇、何德刚等人比拟的,但毋庸讳言他有意无意在模拟“大历史”的套路,一些捧场者也有意无意将彼此相提并论。“大历史”的价值是需要另文讨论的“大题目”,兹不多提,但有一点却不得不指出,就是即便再“大”的历史,该“小”的时候也必须“小”,如黄仁宇的代表作《万历十五年》,笔法框架固然是典型的“大历史”风格,但切入点却是“小小的”一年始末,且使用了大量数据和多学科比较的方法,力图还原“大历史”中的“小细节”——而“阿姨”的“大”,却徒见“大”而不见“小”,或按照本文开头的说法,是徒见碗而不见饭。

照我管见,刘仲敬的这种“最奇特”治史法,根源在于“藏拙”二字:并非科班出身的他似不善于、也不耐烦去“细”,那么只能用“大”来吸引眼球,并不断抛出“新大”、“更大”和“最大”,去满足追慕者不断增长的胃口,并转移质疑者不时挑剔的视线。然而两千多年前《孙子兵法》就提出“兵闻拙速”的辩证观点,既是军事家又是桐城派大学者的曾国藩更把一个“拙”字发挥到极致。说到底,拙是藏不住的:不断拿出一个又一个的碗,可这些碗里别说油星,便窝头也见不着半块,再怎么抖机灵,说这是“新式心灵大席”,热闹也是迟早要星散的。

更何况那些“碗”也不是什么官窑精品,而多是些印着“大明乾隆年造”或“关羽题西江月”的花哨赝品:他的“文言文”固已被不少行家讥为“现代人看不太懂、古代人也看不太懂”,而他那层出不穷的“世界”,曾有人恭请他说个仔细,却也只能听得一头雾水——实话说,他的那些比附他人、名人、洋人的“大概念”,就仿佛某个做“高仿”窑厂里的作坊师傅,一地半成品中哥、定、汝、钧四大名窑一应俱全,细看却都是印着“刘仲敬制”小戳的一路货色,如此而已。

当年史学前辈罗尔纲先生曾勉励苦于从小外语就是法语、无法如愿报考本科历史专业的我,说社科不同于自然科学,只要自己肯用功吃苦,并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即便在“体制外”也一样能做专业研究,并取得不错的成绩,这句勉励让我受用了几十年,在我看来同样也适用于刘仲敬。近年来这位曾经纵横网络热衷口水的“阿姨”转投学院,去攻读专业历史学位,这当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当然,前提是他的这番举措,是清醒认识到自己“有碗无饭”的尴尬,痛下决心入校“添饭”,而非借“耍碗”得来大名,去名校把自己的旧碗,再刷一层看上去更“高仿”的“做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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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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