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并未能在现场或电视上实时目睹穆罕默德.阿里一次次击倒对手、获得一个奥运冠军和20条拳王金腰带的凛凛雄威。中学时代，在南京外国语学校的阶梯教室里有幸观看了1974年10月30日金沙萨“丛林之战”，有些发暗的彩色电影画面上，看上去“小一圈”的阿里双拳下垂在身体两侧，看似漫不经心地移动，但骤然挥出的一拳总是令对手福尔曼猝不及防，屡屡被命中头部，并最终在这场“世纪大战”中败北。当时讲解这部影片的老师朗读了阿里赛前预言自己胜利的诗句，令我对这位姿势、动作简单到不合常规，却能够击倒对手的拳王首次产生了浓厚兴趣和深刻印象。福尔曼的运动生涯很漫长，年逾40仍活跃在一线拳坛，彼时中国国内电视直播已很发达，作为拳迷的我有幸见证这位同样很伟大的拳手是怎样的顽强、怎样直到“暮年”还如此难以被击倒——而“丛林之战”时的福尔曼，是血气方刚、连赢40场不败的强者，能击倒这样的强者，阿里之强，可想而知。

曾有人撰文称赞阿里在拳台上的技术、动作是“简单的力量”：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拳法，也没有蝴蝶穿花般的迷踪步，甚至，有些姿势和动作是业余拳击教练们谆谆告诫“不宜采用”的禁忌，但“你就是打不到他，他就是能打到你，且拳拳直奔要害，必欲击倒而后快”。正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凭借过人的力量、反应和爆发力，阿里让看似最朴素的招数变得让任何人都难以抵挡和招架。简单并非对任何人而言都意味着力量，意味着最有效的手段，但对阿里而言的确如此——因为首先，他拥有这样的天赋；其次，“简单”是他个性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很多他早年的对手和伙伴对他的“大嘴”、尤其那些“自鸣得意”却谈不上高明的诗句并不感冒，因为那些诗句表达方式十分简单，含义也大同小异，不是“天下我最棒”，就是“我会在第三回合把某某打翻在地”，但早在他成名之初就有人指出，这种看似简单的思维和行为模式，实际上是阿里性格上“简单”，即本能地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对其拳击生涯起到很大助益：这让他不会像其他一些优秀拳手那样，分心去考虑一些更复杂、也更难以索解的事务，他只需记得并做到“我是最棒的”和“把对手打倒”即可——而他本就具备这样的绝对实力。

这种“简单”同样体现在拳台下，并贯穿其丰富多彩的一生：他有强烈的自尊心，以自己身为黑人而自豪，并憎恶任何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因此很“简单”地将一切“对黑人有利”的视作好的，把所有黑人当作兄弟，而仇视一切被他认为有歧视黑人嫌疑的人和事物。正因如此，他才会执拗地认为一手搭建了“全黑大战”（指“丛林之战”，因为组织者唐金、参赛者阿里和福尔曼，以及承办者——前扎伊尔总统蒙博托都是黑人）平台的独裁者、贪污犯蒙博托是个好人，才会以“北越从没人叫我黑鬼”为理由反对越战，才会无保留地支持60-80年代的美国各种黑人民权组织，尽管其中一部分颇富争议。

虽然在拳台上是一名无敌战士，但拳台下他却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反战人士，在反战活动中，“简单”仍然是他的本色：反战就是反战，就是一反到底，为此不惜付出被判刑和一度无法继续拳击生涯的巨大代价，为此不惜扔掉金腰带、撕毁拳击牌照，甚至皈依在他看来“更具反战色彩”的伊斯兰教。对于他的反战具体行为、甚至反战本身，人们的看法自可见仁见智，但绝不应怀疑其“简单的真诚”和“简单的善良”——因为他不仅身体力行不惜一切付出自我，而且在拳台之下从不肯伤害一个无辜。

“简单”的他虽热衷社会和政治活动，但绝不是一名政治老手或社会活动家，正因如此，他才会被蒙博托一夜间搭起的、儿戏般的“全黑大战”舞台盛况所陶醉，在金沙萨630大街两旁崭新的高楼大厦，璀璨的霓虹灯，梦幻般的露天拳台和簇拥四周的70000张黑人笑脸面前激动欢呼“我爱这里，胜过纽约”，称赞630大街是“最美丽最繁荣的花园街道”，是“每一个黑人的骄傲”，却浑然不觉这一切非但不过是蒙博托竭民脂民膏炮制出的幻影，且粗制滥造到只能让他在半夜匆匆来去的地步（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被马口铁皮阻隔的真实市景就一览无遗），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创造拳坛奇迹的体育馆是个只用了一次就报废的“门面工程”，浑然不觉自己身处一场世纪骗局中，而这场骗局的主人公蒙博托执政32年，贪污达50亿美元以上。然而这同样不能苛责于“简单”的阿里：他之所以受骗是因为政治上的单纯、强烈的黑人自豪感，以及对世情的无知，与之相比，明知蒙博托及其扎伊尔是何等货色却仍然将他称作“一个好人”、“我们的朋友”的几位冷战后期美国总统，显然更值得争议。

“简单”的阿里在晚年饱受帕金森氏综合症困扰，对此他的“战斗”方式同样是最简单的：顽强地一天天活下去，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当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开幕式上，曾经拥有无比力量的他，以惊人毅力颤抖着举起火炬时，在场或在电视机旁的无数观众都在为这位简单而顽强的人喝彩——尽管他们未必认同阿里的每一个观点和选择，却不能不认同这种“简单的精神”。

2016年6月3日，阿里的“战斗”结束了：用“简单”的方式、逻辑在拳台上搏斗20年、和病魔搏斗32年，为自己的信念搏斗一生的穆罕默德.阿里，为自己绝不“简单”的74年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我们可以不喜欢他的拳击风格、甚至不喜欢拳击运动；我们可以不认同他坚持自己理念的逻辑、方式和选择，甚至不认同其理念本身，但我们理应对这种“简单”表示应有的敬意：战士不朽，只是静静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