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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原本并非只有黑或者白,更不应是非黑即白的,这个道理每个当代人都理应明白、也大多至少在嘴上宣称自己明白。

但理应或宣称是一回事,现实中许多人往往仍顽固地恪守非黑即白、非友即敌、非是即非、非赞同即反对的二元逻辑,并力图将“既黑且白”的灰色地带尽可能抹煞、压缩。

这种逻辑古已有之。

《论语.子路第十三》里说“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一句话,倘若不“正名”,那么忙什么都是白忙乎。那么什么叫“正名”呢?就是把自己和附和自己的声音、意见名之曰“正”,而将对立的声音名之曰“邪”,王充《论衡》说孔子摄鲁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又说这二位嘴炮对喷最激烈时,两家的门人弟子“三盈三虚”,发生了惨烈的人才跳槽拉锯战。可见“正名”不仅关乎“品牌公信力”,也关乎实实在在的利益(当时师傅之于弟子可不光赚几块咸肉做学费,弟子出将入相,当师傅的可不光颜面有光这么简单),尽管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很难讲,但的确符合儒家学说的一贯逻辑:非黑即白,我白你黑,有白无黑,灰色同样是需要被排斥的。

在“评法批儒”时一度被踢进法家阵容、又因和另一个“伪法家”曹操“不兼容”被踢回来的“诸葛孔明老先生”,在版权可能存疑的《后出师表》中劈头大喝“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两句恐怕是中国传统“黑白逻辑”最形象、最贴切的概括。

所谓“汉贼不两立”,就是典型地二元逻辑: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类,一种“汉”,一种“贼”,我就是最“汉”的那个“汉”,我所碰到的每一个人要么认同我以正名为“汉”,要么不认同我以“自甘堕落”为“贼”,舍此别无分号,“非汉非贼”是断乎不能容忍的。不仅如此,“汉贼不两立”还表现为无休止地口诛笔伐或人身攻击,必欲“贼全灭”而后已——在“汉”看来正如清代的左宗棠所言“非贼杀我,即我杀贼”,“汉”若手软不及时灭“贼”,最终必定被“贼”所灭,而事实往往也印证了这一点。

道理很简单,这位“汉”的对手也遵循同样的逻辑,只不过彼之“汉”即此之“贼”,彼之“白”即此之“黑”,如此而已。

既然“汉贼不两立”,那么不同意见、对立观点就决不能容忍其长期存在,对手只要有一线消灭的可能,也绝不会留情手软,刘宋文帝刘义隆的太子刘劭造反,亲信大将袁淑不过透露了想在“汉贼”之间“中立”的“一闪念”,便在顷刻间被剁成了肉泥,而在北宋末年昏天黑地的新旧党争中,力图在两群分别以“汉”自居、以“贼”目对手的疯子中保持中立的少数“灰色党”,不论是和旧党渊源更深的苏轼,还是和新党沾亲带故的曾布,最终都在“汉贼不两立”的大风暴中两面不讨好,最终被无情吞噬。

这种“汉贼不两立”的逻辑让一些“小小的人情温暖”变得几无立足之地。唐末牛李党争之际,诗人李商隐因出身牛党令狐楚、令狐绹父子门下,却偏偏娶了王党干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结果后半生境遇尴尬,凄凉而终。而同时代较牛李党争更“不两立”的“南衙北司之争”(即士人和宦官间的矛盾)则更“非黑即白”——建州进士叶京进京时和“小伙伴”出游,偶遇曾在老家任监军、早已相识多年的一位宦官,两人街头骑马相对而过,拱手打了个招呼,却被“小伙伴”传扬出去,“因之谤议喧然”,居然被自居“汉”、“白”的士人孤立排斥到死。就连挑剔的史观也说不清楚,那位连名字都没留下来的宦官路人甲究竟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很显然,“有汉无贼”的逻辑下,对方是不是做过坏事并不重要,只要他不是你这头的,自然就是对方那头的,你若和他眉来眼去“划不清界限”,同样也只能被归类为“贼”。

在这种“汉贼不两立”逻辑下,“内贼”、“家贼”即本方阵营中的立异者,往往比真正的“贼”受到更大压力和更多打击。如儒家内部古文尚书派与今文尚书派、图谶与非图谶派、理学与道学、理学与王学之争可谓惨烈绝伦,其残酷程度远甚于儒家与墨家或儒教与佛教之争;南明“拥唐”、“拥桂”、“拥鲁”之斗,也比南明和满清间的斗争更不容情。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真正的“贼”与本方壁垒分明,想灭并非易事,对方打过来也并不容易,而“家贼”、“内贼”同处“一个大杂院”,一来掐起来方便,二来威胁也更直接,既然当事各方都同是“汉贼不两立”二元逻辑的尊奉者,那么“私斗之勇甚于公战”,也便毫不足奇了。

不要认为“汉贼不两立”的逻辑必然会导致“不容汉贼两立”的结果,第一个喊出“必也正名乎”的孔子最终也未能“正名”,而率先大书“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诸葛亮最终不仅容忍了被斥为“贼”、“黑”的曹魏,甚至容忍并主动结交了不折不扣的“非汉非贼”、“灰”——东吴。

之所以有如此奇怪的现象,是因为“汉贼不两立”乃是最深层的逻辑,而无可奈何下的“汉贼两立”、“王业偏安”,甚至对“灰”的宽容,则是弱势一方无可奈何的妥协、迁就、隐忍和权宜之计。对于许多高呼“汉贼不两立”的名人、大人物而言,身边的熟人、朋友必须“坚持原则到底”,而自己则不妨“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在迫不得已时适当通融一些——明末清初一些“清流”对朋友、女眷大谈“气节”,恨不得人家一个个“做了烈士”,自家却剃发的剃发,赴考的赴考,出仕的出仕,说到底便是这么一回事。秦汉之交,原是陈胜部将的武臣自立为赵王,本抱着“有白无黑”念头的陈胜因大敌当前、自身实力有限,不得不承认“两立”和“灰”的存在,派人承认武臣王位,护送其家属前去团圆,武臣之所以在这种“团结友好气氛”下仍接受张耳、陈余建议拒不发兵,说到底便是张、陈两位的一番话“正合寡人之意”。他们说的,不就是“承认你的自立无非没能力消灭你”这个“汉贼两立变体”存在的最基本前提么?

能否容忍不同的、中立的意见存在,能否改变这种“汉贼不两立”、“黑白不并存”更不允许“灰色地带”存在的逻辑氛围,关键不在于弱者,而在于强者——如前所述,即便在“非黑即白”逻辑下,弱势一方的“白”(当然是自居的)为图生存,也往往可以(非必然)承认、容忍强势“黑”和“灰”的存在,因此强势一方能否不倚仗优势消灭“黑”、挤压“灰”,能否不自居“天然白”并将弱势对手、中立者“抹黑”,才是打破二元逻辑、建立真正多元化社会的要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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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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