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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举国体制就天下大吉了么?

 

本届奥运,中国代表团在奖牌榜上较以往两届“缩水”不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三大球”除女排一枝独秀、女足表现尚可外,或连战皆负,或索性未能出线,一些观察家就此扬言“都是职业化惹的祸”,或明或暗地声称“回到举国体制就好了”,理由是“举国体制”时代中国“三大球”尚不至于像今天成绩这样差。

而在“三大球”以外,人们对“举国体制”则说法不一,或抨击这种体制的积弊,认为“宁可不要奖牌也要彻底否定”,或认定“举国体制是中国体育优势所在,适合中国国情”、“不应自我否定自己的长处”。

要厘清这些观点、认识,首先必须弄清楚什么是“举国体制”。

所谓“举国体制”,在体育层面上始作俑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形成的所谓“军国民思想”,即将国际竞技比赛视作“不流血的战场”,将金牌、奖牌之争当作“不流血的战争”,这种思想在两次大战期间被一些后起的强国所尊奉,借奥林匹克竞技的优异成绩炫耀自己的强大,以及所坚持、推广的制度、理念优越性,实力震慑潜在的对手。二战后形成东西阵营对垒的格局,两大阵营同时将奥林匹克运动当作“和平竞赛”的“没有硝烟的战场”,将奥运金牌榜之争视作“社会制度优越性之争”,并且为在金牌、奖牌之争中占得上风不惜一切代价,其中又以在“和平竞赛”中处于下风的苏联东欧集团更甚,“举国体制”就是在这种氛围下被“叫响”的。

所谓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就是一方面在“劳卫制”基础上将全民纳入统一性、目的性群体运动框架内,目的是培养合格、众多的“工农兵”,另一方面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层层选拔、培养有竞技潜力的体育精英,形成和群众体育几乎脱节的“竞技体育金字塔”,并以国家之力为金字塔尖的“精英之精英”创造一切条件,使之得以在奥运会和其它重大体育比赛中所向披靡,“充分显示优越性”、“为国争光”。

这种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最大的优点,是既可以依靠“金字塔”形成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又可以集中举国资源培养“塔尖”的精英,形成质量上的领先一步,特别适合商业化程度不高、但在奥运和其它重大赛事中奖牌数众多的项目,在这方面苏联人率先将“举国体制”发挥到极致,锻造出多个项目的“金牌工厂”,而当时的东德更为了在金牌榜、奖牌榜上压倒西德而绞尽脑汁,不仅在重点竞技项目上不惜玩“田忌赛马”的把戏,放弃投资大、见效慢、奖牌数少的大球类、集体类项目,重点攻投资少、奖牌数多的个人项目和冷门项目,甚至不惜玩“集体嗑药”的极端手段。

说到底,“举国体制”的奥秘,就是通过政府的强大财力、执行力,在国际体育竞技、尤其奥运平台上形成“不对称优势”——在田径、游泳等非职业性竞技项目上,用专业选手“碾压”业余选手;在足球、篮球、网球、拳击等职业化程度很高的竞技项目上,则尽量不在职业化平台上多作纠缠,而集中力量在奥运这个特殊“气场”继续“专业打业余”,从而确保金牌、奖牌和成绩的最大化,体现自己“制度的优越”和“国力的强大”。

但这种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最大的弊端恰在于其最大优势之所在,即“集中力量办大事”,因为这意味着竞技体育和群众体育“两层皮”,且随着时间推移和自身实力的有限,宝贵的投入和资源越来越多向前者倾斜,而群众体育土壤的日渐贫瘠又难以支撑摇摇欲坠的“金字塔”,促使国家不得不进一步收缩战线、突出优势,将资源变本加厉集中于“金字塔”、尤其塔尖之上,从而形成恶性循环。而那些实行非举国体制的体育强国,则通过群众体育、体育科技的发达,以及国力、综合实力和卫生健康水平等的提高,循序渐进地夯实体育土壤的厚度。汉城奥运,职业足球运动员开始踏入赛场,4年后的巴塞罗那,“梦之队”横空出世,职业化程度高的奥运项目,“举国体制”已无法“专业打业余”,而随着冷战的结束,苏联、东欧各国层层选拔的“金字塔”体制相继崩溃,虽然许多国家仍不同程度保留着“塔尖”,但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残缺的“举国体制”虽不能说毫无作用,却也早已威力大减。

应该注意到,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并非这种体制的唯一样式。

一些出于社会发展进程节点的国家,在历史上或显示中往往希望借奥运金牌、奖牌榜上的出色表现振奋民气,推动国家的复兴或发展,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建立一种特殊的“举国体制”,即由国家设立某个机制,资助那些难以职业化、商业化,却又有冲击金牌、奖牌潜力的项目和运动员。如1964年的日本,就曾借助主办奥运的契机,以及日本代表队在奖牌榜上的出色表现(16金、5银、8铜,29枚奖牌,列金牌总数地3,奖牌总数第4),向日本全国及全世界宣告战后日本已成功摆脱了“战败综合症”,步入经济、社会发展快车道,1988年韩国也曾用同样的手段,借汉城奥运的奖牌榜(12金、10银、11铜,33枚奖牌,列金牌总数第4、奖牌总数第5)吹响了“汉江奇迹”的冲锋号……甚至老牌的英国,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仅收获耻辱的1金后,也痛定思痛,一方面力争2012年奥运主办权(有统计称,自19882000年共5届奥运,东道主都占尽便宜,以至于它们在参加下一届奥运时,金牌总数平均比“主场”低了32.8%,而高盛对1972-2008年夏奥会东道主金牌榜所作统计更表明,这些国家当东道主时赢得的奖牌数,比不当东道主时多出54%),另一方面借助1997年成立的专门团队“英国体育”,发放“伦敦奥运周期资助”3.12亿英镑,用该团队CEO利兹.尼克尔的说法,就是英国“不仅仅要参与,关键是要赢”。

即便看上去最“超脱”的美国和加拿大,也并非完全仰赖群众体育和商业体育,毕竟,商业体育只适合一部分项目和一小部分非职业项目的精英,而群众体育则可以夯实“塔基”,却难以形成“塔尖”。

美国自1984年大放异彩的体操项目,就是通过政府有意识、有目的的长期资助和政策扶植,才有了今天的辉煌,田径、游泳等商业化程度不高的大项,也不同程度采用“民间资助+政府补贴”的形式,维持一个相对庞大的“金字塔中段”,以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相对而言,加拿大在非商业化项目上更“超脱”一些,也因此几度在奥运奖牌榜上遭遇窘境,华裔击剑名宿栾菊杰为复出曾不得不自费参加资格赛,冬奥雪橇项目、曾拿过世界冠军的华裔花滑名将陈伟强,则都曾为筹集参赛费用“赶场子”、“跑堂会”。但自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以来,加拿大也借鉴美国模式,对非职业竞技项目实行不同程度的政府补贴。笔者9岁的长子几小时前刚收到通知,被选入最基层的花样滑冰俱乐部集训,这个俱乐部是民间组织,但得到政府资助,可以用较低廉的收费吸引有潜力的小选手,并参加各种比赛,刚入选的孩子是“青铜级选手”,为期3年,只有成绩和潜力突出的才能依次升级为“白银级”、“黄金级”选手,获得更长、更丰厚的政府资助——最顶级自然是国家队了。

一些新兴国家甚至穷国、小国,则采用另一种“举国体制”的模式,“有所为有所不为”,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最有希望取得好成绩的特长项目上,因为不这样做非但拿不到好的竞技成绩,自己的好苗子也会被富国挖走。

由此可见,在非商业化的竞技项目上,扬弃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是正确的,但一味强调“业余”、“民间”,不切实际地排斥国家政策、资金和资源的倾斜,则是既不现实、也不符合国际竞技体育现状的。

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上——“举国体制”能拯救中国“三大球”么?

如前所述,在足球、篮球、网球等职业化水平很高的竞技项目上,实行苏联、东欧式“举国体制”的国家以往主要利用当时奥运强调“业余性”,拒绝欧美职业选手参赛的特殊情况,把突破口放在奥运而非世界杯、世锦赛平台上,苏联、东欧国家在汉城奥运前的历届奥运足球赛事中获得许多奖牌,在同时期奥运篮球比赛中苏联更几度打败第一篮球强国美国夺冠,靠的就是这种“不对称”,1988年汉城奥运首次出现职业足球运动员,1992年巴塞罗那出现NBA“梦之队”,此后在奥运舞台上“不对称优势”荡然无存,以往借“举国体制”在奥运占便宜的国家也就风光不再。

在奥运以外的世界杯、世锦赛上,“举国体制”国家以往同样靠“落差”取胜,因为在战后至上世纪8090年代,即便“三大球”的职业化也并不普及,以亚洲为例,直到80年代初,足球实现职业化的仅有香港、以色列两个足协,且前者畸形发展基础薄弱,后者被非竞技原因踢出亚足联,而篮球直至90年代初全亚洲仅有菲律宾一国有并不完善的职业联赛,在这种情况下,“举国体制”国家仍可利用“专业打业余”的局部优势碾压非职业化的国家,这就是足球上朝鲜队可以在1966年冲入世界杯前八、中国队可以长期在亚洲位列前茅的奥秘,也就是中国篮球队在亚洲一度只有韩国一个对手的关键所在。但如今情况早已不同,三大球中的男子项目除男排稍逊,男足、男篮早已在全球和亚洲普遍实现职业化,且随着“三大球”职业联赛的洲际化、国际化,许多自身职业化程度有限的体育协会也可借鸡生蛋,利用他国的职业联赛培养球员(如足球上的爱尔兰、冰岛,篮球上的阿根廷等),“举国体制”已成了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恐龙,毫无用武之地。

中国中超、CBA看似热闹,但实则存在许多“非职业非举国体制”的过渡期残留,且在广度、厚度上即便在亚洲各国中也谈不上领先(日、韩甚至新加坡等国的职业联赛都早于中国,其和职业联赛接轨的青训体系也早已成形),在这种情况下成绩不如过去“专业打业余”时代、不如同样职业化但对方更早、更成熟的今天,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连“举国体制”时辉煌远胜中国的朝鲜男足,在当今时代继续“举国体制”都是今天的局面,中国又凭什么觉得自己“回到过去”就可以“包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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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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