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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4,加拿大-欧盟自由贸易协定(CETA)遭遇最沉重的打击,比利时首相米歇尔(Charles Michel)宣布,“鉴于国内情况”,比利时将不得不拒绝签署CETA,这意味着1027在布鲁塞尔开幕的欧盟-加拿大峰会上,将不会出现拟订的签约仪式一幕。

正如几乎所有欧洲主流媒体所指出的,米歇尔本人并非不支持CETA,但他无法逾越比利时复杂的国情自作主张。

尽管是只有3万平方公里的小国,但号称“欧洲十字路口”的比利时人口、民族构成非常复杂,境内有说法语的瓦隆人、说荷兰语的佛兰德人和说德语的比利时德意志人三大民族,其中瓦隆、佛兰德人实力相当,自建国起就龃龉不断,为缓和矛盾,自1970年起比利时逐渐向联邦制过渡。20096月两大族群矛盾激化,中央政府难产18个月之久,最终导致第四次、也即最彻底的一次联邦制改革,根据这一改革结果,全国分为三个大行政区,即瓦隆、佛莱芒和首都区,前两大行政区各辖五个省,瓦隆区多数为瓦隆人,少数为比利时德意志人,佛莱芒区几乎都是佛莱芒人,首都区则为混居区。

为平息各方矛盾,比利时宪法修正案规定,如果瓦隆和说荷兰语的佛莱芒两大区中任何一个地区反对,比利时不能签署任何重大外交条约,这样一来,尽管比利时议会系大体按族裔比例分配(总席位150,其中87席属于佛莱芒人,63席属于瓦隆人,比利时人口约1100万,其中瓦隆区350万,佛莱芒区625万),却无法凭借多数票的优势迫使瓦隆人“少数服从多数”。

这样一来,350万“阿基米德”就凭借制度设计的“杠杆”,撬动了1100万比利时人这个大“地球”。

更大的“地球”还在后面。

根据《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任何欧盟和其它国家、实体达成的协议都需要全部28个成员国一致同意,也就是说,350万瓦隆人不仅通过比利时宪法的规则迫使1100万比利时俯从其意愿,更通过欧盟宪章的先天不足,让总人口达5.025亿的欧盟(当然,还应算上3500万人口的加拿大)也不得不被这“一小撮人”牵制。

正如米歇尔在20日无奈表示的那样,比利时中央政府并不想把整个欧盟拖入如此尴尬的局面,但作为一个存在三种官方语言(佛莱芒语即荷兰语、瓦隆语即法语、德语)的国家,如果此事处理不当将激化本已十分尖锐的地区矛盾,造成国内族群分裂。

事实上“国内族群分裂”业已发生:佛莱芒大区主席布尔热瓦(Geert Bourgeois23日在议会例会上指责瓦隆人“以小阻大”是“耻辱”,米歇尔也指责瓦隆人“滥用规则”——但这些正颜厉色可谓毫无效果,因为瓦隆籍的议员、阁员集体“旷课”,根本未出席例会。

CETA谈判自2009年开始,持续多年,最终在20149月完成谈判,提交欧盟各成员国和加拿大议会表决批准,原本人们认为这一条约的批准不过是程序和时间问题(1028是拟订的签约日),但“瓦隆杠杆”让一切都变了味。

瓦隆人为什么要反对CETA

最直接的原因,是这个地区是欧盟内部著名的精细农/牧业区,以高成本、高附加值的农牧业和园艺业产品为经济支柱和就业基础,在他们看来,加拿大是个农业大国,且以集约化、规模化的“大农业”为主,一旦CETA签署,欧盟将不得不拆毁各种关税、非关税“保护层”,让瓦隆地区的“小农业”直接暴露在“大农业”火力下,按照瓦隆政治家和当地民间组织的说法,这将令瓦隆地区的小业主陷入灭顶之灾,并“从根本上改变当地社区的生活方式”。

但这只是问题的冰山一角。

事实上“农业保护问题”始终是欧盟和北美各经济体间最大争议所在,也是其与加拿大、美国(跨大西洋自由贸易协定TTIP)讨论自贸协定过程中最大障碍,瓦隆不过是直接跳到台上的“反角”,站在台下幸灾乐祸的“同盟者”在欧盟28国、尤其西欧各国中大有人在:就在米歇尔不情愿地代表比利时说“Non”(法语“不”)后不久,法国能源与环境部长、前社会党总统候选人(也是总统奥朗德的前女友)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就借谈《关于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之机,含沙射影地用法语特有的委婉表达方式,对CETA吐了番“Oui mais”(法语“是,然而……”,实际上等于委婉地说“不”)的槽。由此可见,旨在拆毁欧盟和贸易伙伴间壁垒的自贸协定,在欧洲范围内其实不乏反对者,这和近年来“反全球化”思潮的崛起有关。

尽管米歇尔说的是“Non mais”(法语“不,然而”,意味着“还有的商量,但你得给我好处”),尽管欧盟理事会主席图斯克(Donald Tusk)和欧盟议会议长舒尔茨(Martin Schulz)不断强调“努力到最后一分钟”,但鉴于瓦隆人所提条件几乎无法满足(“提高劳动力、环境和消费标准,从而给予欧盟、尤其欧盟农民以更多的保护”——这实际上和CETA的初衷背道而驰,后者的目的正是取消这种“保护”),至少CETA的进程会因为“瓦隆杠杆”而受到严重延误。对于兴冲冲前往布鲁塞尔的加拿大总理杜鲁多Justin Trudeau而言,这显然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但更感沮丧、甚至恐惧的,却是欧洲的政要们。

如果此前人们对“布鲁塞尔效率”即欧盟表决机制的效率低下,理解还只限于“某个小国的一票否决可以让整个欧盟动弹不得”这一层面,那么“瓦隆杠杆”却进而揭示了一个可怕但现实的可能性——即便某个小国内部的某个小地区对某个欧盟涉外条约不满,如果存在某个规则的限定,它同样可以先“以小博大”绑架所在小国,再“以小博大”绑架整个欧盟,而欧盟28国(包括该地区所在的那一国)对此只能干瞪眼。

修改规则?一如米歇尔所沮丧表示的,倘若存在这样的规则漏洞,则必定同时存在不得不容忍这一规则漏洞的社会基础和理由,任何一个欧洲政府也不敢冒险激怒一方民众,或动摇执政基础。正如比利时《自由报》所喟叹的“你可以指责瓦隆人滥用规则,但滥用规则毕竟也是一种规则”。

CETA只是欧盟和洲外经济体所谈判或可能谈判的自贸协定之一:欧盟和美国间的TTIP谈判已遭遇重重阻力,下一轮谈判将在9月下旬展开;欧盟和日本间的自贸协定已拖拖拉拉谈了3年,当初提出的“2017年签约生效”如今变得很不确定;欧盟-越南间也期待明年草签类似的自贸协定……当然,还有谈论已久、但迄今尚未正式提上议程的欧盟-中国自贸协定谈判。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瓦隆杠杆”对这一连串的欧盟涉外自贸协定谈判,究竟意味着什么?

1020图斯克曾警告称,如果欧盟-加拿大自由贸易协定(CETA)不能如期达成,“欧盟将面临无法和任何经济体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的危险”——然则这番话对欧盟越来越多的“全球化怀疑论”者而言毫无杀伤力,因为后者“盼的就是这一天”。

更大的忧虑是英国“脱欧”后欧盟凝聚力可能因此进一步涣散。

正如欧盟议会议长舒尔茨Martin Schulz)所言,如果事到如今因为如此奇怪的原因导致CETA功亏一篑,“没人会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图斯克也曾说过,倘瓦隆地区果真可以“以小博大”让整个欧盟的重大决策付诸东流,“将破坏欧盟作为一个整体的可信度”。

但在许多人眼里,这些“布鲁塞尔的官僚”恐怕说反了——是欧盟屡屡在重大决策上令人失望,才让“欧洲怀疑论者”变得更具说服力,而非相反。

1027,比利时6个地区议会达成妥协,同意在满足两项先决条件前提下不否决加拿大-欧盟自由贸易协定(CETA),这意味着僵局有所缓和,但CETA却不能按时签署,并有很大可能胎死腹中。

在比利时全部6个地区议会中,3个属于说法语瓦隆大区的地区议会反对CETA,根据比利时宪法,重大涉外条约必须经过联邦和所有地区议会的全票同意方能签署。

27日的妥协同意在满足两项先决条件的前提下,3个瓦隆地区议会将不会继续阻挠比利时政府在CETA上签字,这两项先决条件分别是在协定中删除“设立独立争议仲裁机构ICS”的条款,和比利时应等到所有其他欧盟成员国都签字后再签字。

ICS系统一直为瓦隆人所诟病,他们认为这一设置会削弱政府的监管权力,让大公司获得更多自由度,他们认为应采用类似多边国际法院的模式来替代。

ICS系统是加拿大方面一直坚持、而欧盟方面长期持保留意见的,对于这一变化,加拿大联邦国际贸易部长方慧兰(Chrystia Freeland)通过发言人劳伦斯(Alex Lawrence)表示“这是个积极进展,但仍需做很多工作”。有分析认为,加拿大国内、包括执政的联邦自由党内都可能对欧盟事实上单方面毁诺放弃ICS表示异议。

更严重的则是第二项先决条件:原本欧盟领导人和加拿大总理杜鲁多(Justin Trudeau)的如意算盘,是藉此次加拿大-欧盟峰会之机先草签协定,然后再分别提交欧盟各成员国和加拿大议会逐一批准,如今的变故不仅让这一希望化成泡影,还令瓦隆和比利时成功将棘手的“皮球”踢给了欧盟所有其它成员国,届时各国是否会纷纷起而效尤,让CETA变得面目全非,或索性“一票否决”,尚在未知数,且正如比利时国会议员费尔西(Hamza Fassi Firhi)所言,“即便一切顺利,这个过程也要至少拖上好几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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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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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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