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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越来越模糊的老照片

出生在城市里的人,对故乡的情感是不是总会淡漠一些?还是5、6岁光景,父亲出差时常把闲在家里的我用棉大衣一裹,从南京登上火车,去上海、无锡、镇江、苏州、杭州……总之是那些一两天可以跑个来回的地方,那会儿小孩子出远门还新鲜,检票的往往比划一下一米线就马马虎虎免费放行,旅馆一般也不会在乎多一个不占铺位的小客人。不同城市的风光对儿时的我是那样的富有吸引力,以至于每次回程总要连哄带骗,走到家门口,甚至会大哭一场。当时父母曾半开玩笑地叹道:这孩子,以后怕是要远离家乡,去外面刨食的吧。

然而等满了18岁,第一次真的离开家,到当时觉得很遥远的北京求学,“故乡”的情结反倒一下浓郁起来,客居异乡,“故乡”不再是虚幻的概念,而是父母、妹妹,是熟悉的住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整天跟自己捣乱的猫,是总能淘到好书、就算淘不到也能蹭一天书看的旧书摊,是总让人忘了“火炉”盛夏的林荫道,甚至是街角几毛钱一大碗的豆腐脑和炸臭豆腐……对故乡的情感让我每逢假期总是尽可能多在家里“赖”上几天,我的好友、我父母的好友、家中所有的长辈,都坚信不疑地认为,大学毕业后我一定会回到故乡南京去,陪在父母身边。

然而我毕业的去向却是杭州,而不是离杭州不算远的故乡南京。记得动身报到前最后一晚,一位父亲的老友多喝了几杯,一通“父母在不远游”的老理数落得我抬不起头来,父母虽不言,但可以看出,他们也是颇不悦的。然而理智总是会压倒情感:对当时的我而言,杭州的机会更好,前途更光明,尽管故乡是那么让人不舍。

在外地安家落户的最初日子,我的故乡情结愈发浓重,只要假期稍长,我都会想方设法回家一趟,记得1992年,第一个踏入社会后,孤身一人在外渡过的中秋子夜,独自徘徊在西子湖畔,望着满湖寂静的水面,不由吟出一首七绝:“萍满西湖风满楼,白公堤下泊归舟;问君何得愁如许?人在他乡月在秋”,思乡之情,简直无法压抑。当时曾有朋友断言,听不惯“南清官话”的我,也许不出几年,就会想方设法叶落归根。

然而令他和我都没想到的是,从此后我非但没能回归故里,反倒漂泊得越来越远了:西非、北非、西非、北非、西非,最后是移民加拿大,从此和故乡隔了个浩瀚的太平洋。

近10多年来,我没能回南京故乡过哪怕一个春节,甚至回乡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尽管乡音未改,但故乡的影子,却如老照片般越来越模糊了。

是我变了,还是故乡变了?是人变了,还是景致变了?

或许都有些吧。故乡的面貌早已变过一次又一次,熟悉的林荫道被削去半边树冠,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老字号,早被拆迁得不知去向,甚至儿时生长的平房、水井、窄巷,读过书的小学、中学,也都或面貌迥异,或索性荡然无存,除了未改的口音,故乡之于我,我之于故乡,怕都陌生得仿佛曾出差来过几次的半熟脸。

那位半醉后斥责“父母在不远游”的叔叔,如今早已随着“远游”的女儿全家,一并移民去了新西兰;3年多前,曾同窗8年的昔日南京外国语学校同届校友在母校聚集,纪念毕业20周年,一并寻故乡之梦,全部81名校友,居然破天荒地凑齐了60多名,但仍常住故乡的已不足1/4,更有甚者,各怀心思前来依旧寻根的同学们,居然在原址重建的母校里,未能找到昔日学子时代的哪怕一楼一阁,一草一木,如今又过去几年,昔日把盏叙旧的师长,又无声故去了几位。所谓乡愁,无非念旧;所谓念旧,无非念物、念事、念人,如今物非、人非,事也都成了故事,这故乡的印象,如何能不一天天模糊下去?

乡亲乡亲,所谓乡亲,一大半应是亲情吧?

然而故乡如今还有几位亲人?

妹妹是从事交响乐工作的,在我告别家乡不久,便先赴上海求学,再去北京工作、安家,连户口都变成了北京,虽然乡音同样未改,虽然对家乡小吃的垂涎更甚,但回乡一趟对她而言,是要“鼓足勇气”的;父母一直顽强地坚守老宅,但最终熬不过退休后的孤寂,双双北迁,和妹妹住在了一起,一年一度的返乡,不过为了退休年检、医药费报销这类“中国特色”的无奈,虽然在嘴上,他们仍然十分顽强地坚称“家在南京”、“总要叶落归根”,但他们其实也明白,即使对于他们而言,故乡也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了,因为他们的故人也已星散,巷陌也已陌生,儿女也已天各一方,甚至,他们已经不再适应南京没有暖气的寒冬。

今年春节,破天荒地和父母过了个团圆年,但并非我回去,而是父母第一次来加拿大探亲,顺便照顾即将分娩的妻子。于此同时,第一次没有和父母过团圆年、依然独身的妹妹,却在大年三十踏上了“江南4城7日游”的旅游团行程,尝了一把“火车上过年”的全新滋味,颇耐人寻味的是,这“7日游”的4座江南城市中,竟赫然有我们的故乡南京在内。

从1988年第一次远离家乡去外地求学至今,已经20多年过去,故乡南京对于我、也许还有我的父母妹妹而言,都已如旧照片般愈来愈模糊,乡亲乡亲,乡已面貌迥异,亲也天各一方,这种故乡印象的日渐销磨,怕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但在今天的朋友们看来,我却是个很传统、很恋旧、很“故乡”的人,或许,故乡的昔日之貌虽不再,但仍活在书本中、网络上;或许,对漂泊日久的游子们而言,“故乡”已不仅仅是出生地,而已悄然扩大为整个故土,和故土上附着的故事新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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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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