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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1979年的事,那时候我在南京,是鼓楼区马台街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那座小学,怎么说呢,在当时是一座被戏称“校友进大牢的比进大学的还多”的草根学校,唯一的强项是乒乓球。偏偏在这样一所学校里,我的强项是学习,而不是乒乓球。有句话叫“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在那所学校的三年级生里,我大约就是那只“鸡口”吧。

这年6月,我这只“鸡口”阴差阳错地被不知什么人推荐,去参加了南京外国语学校的入学考试,当时这所名校还有小学部(79年是最后一届招生),那一届考生逾5000,录取的却只有区区81人,大约是运气作祟吧,我也忝列这81人之一,暑假后,就成了南外小四英法班的一名法语生。

当惯了“鸡口”的我一进新学校,就栗立即感受到“牛后”的无奈:班上、年级里的同学大多有高官、高知背景,少数家境普通的,又多半来自重点小学,“大灶”、“小灶”的滋补,可不是我这种“草根尖子”所能与之比肩的,不到两周,课堂上的差距就被拉下,第一次期中考试,全年级81人,考了个如假包换的第81名,那份狼狈可想而知。

其实考试成绩和排名并非最可怕的差距:这些同学随口提到的、读过的书,我居然连名字都不知道;他们如数家珍、从进口画报和闭路电视看来的外国球星、影星的名字,我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他们大多数人多才多艺,有的会乐器,有的会各种稀奇的体育项目,有的带着我见都没见过的“宝物”,比如魔方,甚至手掌游戏机。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窒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怎样和他们说话,当然很快也不再有什么人愿意和我这样一个啥也不懂的同学搭腔。

不过在他们中也有一个例外,那是个父母都在南京某大学当教授的男生,绰号“二胖”。二胖在进校前居然就已经会说法语,看过很多各方面的书。他喜欢古典文学,愿意和我聊三国,聊水浒传,谈得兴高采烈——尽管他的知识来自《水浒传》、《三国演义》甚至《三国志》,而我的则几乎都来自当过麦芽糖小贩、当时刚去世不久的爷爷,跟我随口胡诌、出处不明的小故事(按今天说法,就是“段子”吧),人物名字勉强对的上,事迹却是驴唇不对马嘴(比如我的版本里水浒最厉害的武将居然是陶宗旺,而刘阿斗则躲在赵云护心镜里射死了一个叫夏侯什么的大将),但总算是有问有答,有来有往,对两个小男孩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呢?

于是我们下了课总在一起,一起打饭,一起跑步,一起坐在操场边不知疲倦地扯着我们的故事,当时住宿的我们,甚至熄灯铃响过,也要躺在床上,隔着几张床聊几句,才意犹未尽地入睡。那时候许多同学都知道,如果说我在南外还有一个朋友的话,那就非二胖莫属。

可这段友情仅仅坚持了几个月。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发现,二胖开始躲着我了,问他不说,拉他不理,多说几句,他竟会掉头跑开。这个谜团很快在一次家长会后揭晓了:我们的班主任发现她心目中的“好苗子”二胖,居然和“不可救药的烂仔”混在一起,觉得痛心疾首,劝阻不果后竟直接找到对方家长,最终逼着我唯一的好朋友和我分道扬镳。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她意犹未尽,在家长会上告诫我的父母“让你儿子识相些,自己不可救药不要带坏别的好孩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学校里陷入了可怕的孤独,连宿舍都住不下去,最终成了当时屈指可数的走读生之一。当你仅有的朋友被逼着离你而去时,你的心情是怎样的,恐怕非感同身受,是无法体会的。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还能拥有朋友,如果别人也用这样那样的理由,逼迫我离开我的朋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这不仅因为朋友就是朋友,应该求大同、存小异,需要时相濡以沫,不认同的观点则或私下规劝,或置之不理,更因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尝过的滋味,怎能让朋友再尝一遍?

好在南外是一所有文化底蕴的好学校,慢慢地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朋友也渐渐地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大约是高二吧,一次和师傅私下谈及往事,勾起师傅对当年被诬陷、当右派时,朋友们被逼着一个个“表立场”、“划界限”时痛苦心情的回忆,师傅当时的话至今记忆犹新——但愿这种逼迫他人和亲朋好友“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的时代,永远不要再来。

或许正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几十年来我恪守着一条底线:只要真的是朋友,只要朋友还当自己是朋友,对方做的事认同,自己会大声说出,不认同则默不作声,没人时可以私下讨论、规劝,但纵或话不投机,也不会摆上公开场合。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任何逼迫在朋友中表态、站队的人说“不”——你可以直接问我对某事的观点,我会坦白的告诉你,但我绝不会因任何别人的压力、言论,抛弃还把我当作朋友的人。

                                  

陶短房

 2014925 加拿大素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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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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