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这样评论缔结于1994年的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北美自贸协定(NAFTA):“在欧盟模式备受赞美时其所受好评未遑多让,在欧盟模式饱受质疑时其所受质疑不值一提”。的确,NAFTA完美地将美国、加拿大、墨西哥这三个面积均为百万平方公里“当量”的北美国家结成一个“经济共享体”,实现了包括产业分工、产业链配套、物流网无缝对接、认证体系互通、市场相互准入、劳动力合理流动……等FTA所期许的几乎所有“正能量”,且避免了诸如“债务黑洞”、臃肿低效的联合办公机构等所谓“欧盟病”,绕开了联合央行、单一货币之类中看不中用的陷阱。今年已是这个“完美条约”诞生的第23个年头,似乎本不应有任何理由,去折腾这个业已“成年”且发育良好的“棒小伙子”。
然而这显然不符合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口味:早在选战期间,他就不断扬言一旦当选,就会废除NAFTA;当选、就职后,“废除”倒是不怎么提了,但“重启谈判”却如板上钉钉,不容置辩。
今年1月就职不久,特朗普就明确表示,希望通过“分开来谈”而非“合在一起谈”来“改进”NAFTA;2月初,著名孤立主义经济学家、特朗普委任的国家贸易理事会(NTC)负责人纳瓦罗(Peter Navarro)向加拿大吹风“美加之间问题不大,矛盾主要集中在美墨之间”,此后他和白宫战略委员会召集人、特朗普“高参”之一施瓦茨曼(Stephen Schwarzman)穿梭奔走,力图说服加拿大总理杜鲁多(Justin Trudeau)“甩开墨西哥,和美国‘一对一’”,希望加拿大人相信,这才是对后者更有利的选项;3月,无所不在的“特朗普吹风会”披露称,特朗普希望在3月内由政府向国会提交重新谈判北美自贸协定(NAFTA)的动议,“然后会有90天咨询期”,接下来美国政府会花一段时间去协调谈判口径和立场,“谈判最早会在夏天举行”;3月30日,代理美国贸易代表沃恩果然向国会递交了长达8页、包含40项“关键目标”的“未来重谈NAFTA要点”备忘录,并几乎立即引发高度关注。
不论美国、加拿大、墨西哥,还是“围观群众”,几乎第一时间从洋洋洒洒8页纸的40条流水账中,锁定了4个要点:1、美国谋求建立所谓“保障机制”,允许在加、墨两国进口产品“对美国公司构成损害”时,增加临时关税;2、引入更严格原产地规则,以保护“美国的生产和就业机会”,规定工业制成品的原料必须大部分来自NAFTA地区;3、允许美国农产品更容易地进入加拿大和墨西哥,同时加拿大、墨西哥应开放公共采购,给美国企业更多机会;4、解散解决反倾销和反补贴税纠纷小组。
虽然部分美国学者、名流,如曾任克林顿(Bill Clinton)政府商务部长的康托(Mickey Kantor)试图将“3.30要价”解读为“不应造成恐慌的温和要求”,但这种饰词显然缺乏足够说服力。正如更多分析家所指出的,这实际上是“美国优先”或干脆说“只许美国优先”、“美国不优先便重启直到美国优先为止”的“特朗普逻辑”的又一次生动表现——第一点实际上可解读为“美国想什么时候加边境税就什么时候加税”;第二点的潜台词是“美国人想要的就业机会和市场份额别人就不许抢”;第三点想说的是“美国货可以随便去你们那里卖,你们要买什么必须先想到美国”;至于第四点,更意味着“日后美国将可以无拘无束地对加、墨两国实施反倾销和反补贴,而后者连投诉的平台都找不到”。仿佛还怕如此不够露骨,稍后特朗普还亲自在推特上大喝一声“偷窃美国繁荣的日子必须就此一去不返”。
诚然,这是一份城下之盟,一张“哀的美敦书”,加拿大和墨西哥是不可能全盘接受的——特朗普这个资深商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只不过又一次祭起上任后屡屡尝试、却时灵时不灵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法宝,试图通过把价码叫高,在谈判中占据更有利地位,且如其在TPP、WTO等几乎一切多边平台中所表现的那样,希望通过“回避多边、争取一对一”的办法,分化谈判对手,以便各个击破。
这就等于给加拿大、墨西哥两个对手出了道难题:合纵还是连横?
所谓“合纵”,就是加墨协调统一立场,坚持“要谈一起谈”、“三家不可分”,共同应对美国;所谓“连横”,则是加拿大或墨西哥经受不住美方诱惑,力图通过“出卖队友”获得美国“另眼相看”,从而单独获得“更好的待遇”。
对美国而言,“连横”自然对它最有利,而特朗普选择的突破口如前所述,是三国中经济水平排名第二的加拿大。一方面,特朗普打着“消灭贸易逆差”、“夺回美国就业机会”的旗号出击,而加拿大对美贸易顺差只有近乎可忽略不计的110亿美元(2016年);另一方面,相对于老道的墨西哥总统涅托(Enrique Pe?a Nieto),“嘴上没毛”且上任后做派更像个“偶像明星”的杜鲁多似乎更容易“诱之以利”。2-3月,特朗普两晤杜鲁多,颇吹了些“加美亲密”的暖风。
在这种暖风吹拂中,杜鲁多似乎有些晕乎,接连摆出些“连横”色彩浓厚的姿态:3月16日,他接受环球电视台Today Show节目采访,称“过去20多年来NAFTA微调了20多处,也无需国会表决,我没必要大惊小怪”,这被许多加、美、墨媒体解读为“暗示会向美国妥协”;3月20日,欧盟贸易专业马尔姆斯特伦(Cecilia Malmstrom)到加拿大,,说加拿大“是欧盟对抗特朗普贸易壁垒的伙伴”,欧盟“希望在对抗‘美国第一’时和加拿大共进退”,杜鲁多也浑如未觉;甚至,“3.30要价”公布当天,杜鲁多还表示“美国定期对合作伙伴及贸易关系作出评估,我们当然会很高兴”。有分析家就此解读称,这或许暗示,杜鲁多本人更倾向于认同和特朗普的“一对一”。
然而他的政党——联邦自由党和内阁,都远不是铁板一块。
特朗普上台前刚从联邦国际贸易部长转任外长的、公认贸易谈判能手方慧兰(Chrystia Freeland ),2月8日在华盛顿和墨西哥外长韦德加来(Luis Videgaray)曾公开发表联合声明,称两国政府已达成共识,将共同推动两国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协调一致,并共同驳斥了“加墨关系因NAFTA问题出现波折”的传闻,同一天,加拿大前联邦总理马尔罗尼(Brian Mulroney)表示,不反对更新NAFTA,但“倘牺牲加墨关系以图取悦美国,加拿大将是最大的输家”;3月31日,墨西哥驻奥斯汀总领事古铁雷斯(Carlos Gonzales Gutierrez)更向加拿大外交官放话,称“相信可以和美国单独谈,却能不伤及加拿大经济,是一种天真的幻想”,“加拿大应该寻求NAFTA进一步加强,而不是甩开去和美国单干”。
很显然,不论加拿大、墨西哥,其国内希望“合纵”、认为“连横”是与虎谋皮者均为数不少,且实力也不可小觑。
但“合纵”之路注定不好走。
首先,两国在经济上都严重依附美国:墨西哥出口量80%目的地为美国,每分钟吸收美资逾100万美元;加拿大出口目的地为美国的市场占比也高达70%以上,其支柱产业——油砂油,美国几乎是唯一的规模化用户(因成本太高别的国家几乎不可能购买),号称“世界上唯一没有汽车自主品牌的汽车生产大国”的这个国家,其汽车制造业(为安大略、魁北克这两个人口最多省份提供大量就业机会)完全系为美国整车产业配套。可以说,如果将NAFTA比作一个巨人,则美国是躯干,加、墨分别是两只臂膊,离开躯干,左膀右臂无论怎样“一体化”,都很难有力挥舞,甚至难以独立存活。
其次,对于“3.30要价”,加墨两国利益固然大多一致,但也有不少不同,如对“开放农产品市场”一条,农业大国加拿大很难接受,而墨西哥则乐得趁机捞一笔;又如“原产地原则”,照早先(3月14日)纳瓦罗的举例,原本NAFTA规定,在北美市场销售的汽车,其总价值中62.5%必须来自美、加、墨三国,如今美国提议将这个比例下限再度大幅提高,这对原本配套成本就很高、在北美汽车食物链中主要作高端配套的加拿大而言无关紧要,但对“打下手”的墨西哥汽车配套企业,则意味着整个产业严冬的到来。
第三,如前所述,在“合纵还是连横”问题上,两国朝野的内部共识度有差异。相对于墨西哥在这一问题上相对的“铁板一块”,加拿大则显得较为复杂,不但执政党与反对党,执政党、甚至内阁中不同成员的立场也存在明显分歧,近期民调也呈现莫衷一是的混乱状态。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曾评价称,虽然战国时的纵横家各怀私利,但“大抵合纵者六国之利”,也就是说,在强弱分明的多国平台层面,“合纵”更符合弱国的利益,而“连横”则最终不免被强国各个击破。加拿大人也好,墨西哥人也罢,面对咄咄逼人的特朗普和“3.30要价” 都必须认识到,在特朗普时代,多边协定再不可靠,也绝对比“双边私了”靠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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