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班加西的“小鸟”是怎样飞走的

当地时间3月18日凌晨，沉寂已久的班加西城中响起阵阵枪声，万幸的是，这枪声不是来自卡扎菲军队攻城后的巷战，而是反政府军的庆祝：就在这一刻，联合国终于在美、英、法的推动，和黎巴嫩及海湾各国的响应下，以10票赞成、5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授权美、英、法“通过一切措施保护平民及维持停火”的决议，也就是说，除了地面武力干预，理论上美、英、法等国可以在利比亚境内为所欲为。

目前尚难判断，美、英、法究竟将“军事干预”到何等程度，这种“军事干预”的持续性和力度会有多大，“武力保护平民”和“武力维持停火”原本就有些自相矛盾（既是“平民”谈何“停火”），而“武力维持停火”究竟会否被置换为“武力帮班加西打赢”则更是未知数，从目前看来，在利比亚上空建立禁飞区不难，但在最近一周的战事中，反对派在西部的少数据点几乎丧失殆尽，东部也迭失重镇，被卡扎菲一直打到班加西城下，美、英、法如果要硬保班加西当局的生存，则实际上等于和卡扎菲当局直接开战，在埃及、阿尔及利亚等周边阿拉伯邻国已明确表示不会参与，对动武最积极的海湾六国深陷巴林危机不能自拔的情况下，这样的战争能打成怎样实在难说，且一旦“保护班加西”演变成“轰炸卡扎菲占领区”，今天的“民众救星”会否成为明天的“民众杀星”，今天的“迫害者”会否成为明天的“受害者”，谁也说不清。

无论局势如何演变，有一点是明确的，即班加西的反抗者当局错失了一大把好牌：原本他们有机会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逐走四面楚歌的卡扎菲，并赢得国际社会的广泛承认，顺理成章地成为利比亚唯一合法代表，如今却不得不仰赖美、英、法的军事庇护，才有望（而非确定）赢得一线生机，至于推翻卡扎菲，夺取全国政权，且不说前景如何渺茫，即便真能做到，在外力刺刀下赢得的“胜利”，也将丧失本应拥有的光彩、说服力和稳定性，如果说，“利比亚民众的胜利”这只漂亮的小鸟，曾一度在班加西上空盘桓，那么不论未来利比亚将变成怎样，这只小鸟的确已经飞走了。

那么，班加西的“小鸟”是如何飞走的？

卡扎菲最艰难的日子，是2月底、3月初，由于低估了反对派的实力，更由于对反对派的大打出手被半岛台和互联网传播世界，“轰炸自己民众”、“屠杀手无寸铁平民”的“疯子上校”形象几乎被永久定格，针对的黎波里当局的国际孤立几被各国一致认同，卡扎菲政权的外交官、政府阁员纷纷倒戈，军队成建制哗变，利比亚许多大部落或公开造反，或态度暧昧，卡扎菲军队则士气低落，溃不成军，短短几天内，他的势力被压缩到的黎波里-锡尔特间的狭长地带，其中还间隔有反对派的据点，甚至首都街头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反抗迹象，如果反对派此时能一鼓作气，在政治上、军事上加一把力气，卡扎菲很可能在众叛亲离中被推翻，或至少失去合法统治基础。

然而正如一些军事观察家在那时便已察觉的，反对派的军事进展更多依靠声势，依靠对手的崩溃、哗变，依靠中立部落的归附，从班加西到的黎波里的“军事推进”，在许多时候实际上是在新的地区出现更多新的反抗，而非像样的军事攻势所赢得。随着局势的演进，利比亚实际上已演变为内战局面，而班加西方面虽早早打出标志和政府对抗的伊德里斯王朝三色旗，却仍在“民众示威者”和“内战一方”的角色间犹豫不定，惟恐“绑定”内战一方的角色，会丧失“被武力镇压的和平反对派”这一“便宜好处”，给了卡扎菲“缓过神来”的喘息之机。

尽管在国际社会四面楚歌原因复杂，但在国内一度陷入众叛亲离的绝境，和卡扎菲最初被打懵、措置失当，许多原本三心二意的依附者、胁从者认为他大势已去、甚至听信谣言以为他或逃或死有关，当卡扎菲缓过神来，稳住阵脚，通过军事上的反攻显示出其仍然具备的实力时，事件开始时涣散的军心开始复苏，要员、军队成批哗变的现象不复出现，而反对派却醉心于一开始的轻易得手，仍奢望摧枯拉朽，获得更多轻易的胜利，一旦几脚踢到铁板上，便很容易从极度亢奋迅速转为极度沮丧，而战场上的挫折又会产生连锁反应，让政治天平逆转。从目前情况看，一度被班加西方面宣称“响应革命”的南方费赞诸部落几乎一直中立自保，在卡扎菲军队转入反攻后，塔尔乌拉、瓦法拉等东部部落反倒出现倒向卡扎菲的迹象，中国古代兵法讲究“势胜”，班加西方面显然没有利用好这个“势”。

卡扎菲政权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像个政权”：卡扎菲本人大权独揽，政权、立法机构形同虚设，军队上层也得不到应有的信任，但反对派却并未抓住这个破绽，利用有利的国际形势，建立令国内外信服的新政权，并迅速赢得合法性。直到今天，班加西方面也未能成立像样的政府架构，具有政府性质的“全国委员会”拥有32名骨干成员，是个包括原卡扎菲政权倒戈者（包括上世纪80年代以来分离出来人士和此次临阵倒戈的要员）、亲西方自由派、被卡扎菲打压的原教旨派/不满卡扎菲和西部部落专权的东部部落领袖、被卡扎菲长期打压的各派政治反对者、前伊德里斯王室支持者等在内，流派复杂，难以形成合力，在要不要争取外国军事干预、应否与卡扎菲和谈等关键问题上长期莫衷一是，甚至各行其是，白白贻误了战机。反对派中坚力量中，中前政府派、自由派、各部族和原教旨派各怀心思，除了都反对卡扎菲，拿不出一致的纲领、号召，这样的结构在气势足、形势顺时尚可，一旦转入相持，便再衰三竭，难以振作，卡扎菲松散，班加西比卡扎菲更松散，便如田忌赛马，中驷碰下驷一般。

在军事上，反对派也出现重大失误。卡扎菲的要害无疑是的黎波里，在最初的慌乱中，反对派并非没有长驱直入的机会，但他们却先在沿途耗时过多，继而把相当力量用于围困、夺取卡扎菲家乡锡尔特，结果战机稍纵即逝；在最初阶段，反对派利用真真假假的舆论攻势，让卡扎菲叫苦不迭，但在战局逆转后，他们仍迷信这种策略，一些前方将领和宣传官员讳败为胜，前线几次出现援兵误以为前方还在坚守，匆匆赴援却被迎头痛击的状况，不但失地没收复，新的防线也难以稳固。尽管反对派武器并不缺乏，兵员也有保证，但班加西当局反复强调的“编组训练”却始终不见实效，尽管卡扎菲军队在非洲战场上素以“豆腐兵”见称，反对派的武装在正面战场上仍难以抵挡。

在卡扎菲站稳阵脚之初，曾释放出一些和谈的气球，从策略上讲，“围师必阙”，理应给卡扎菲一条退路，避免其因无路可走、困兽犹斗而孤注一掷，降低其打到底的意志力，但四分五裂的反对派却在一堆自相矛盾的声明后，给出了几乎等于“勒令自杀”的最后通牒，而此时战局已初步逆转，卡扎菲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在外交上，反对派始而过高估计自己力量，坚持“利比亚人民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继而180°大转弯，将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国际干预上，结果在国际社会“一慢而看三通过”的程序性磨蹭中，前线形势逆转，各地支持者因对“国际干预”寄往过高，反倒在久盼“盟军飞机”不至的绝望中，因卡扎菲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而斗志涣散。

如今经过艰难战事的磨合，班加西的全国委员会已出现旧卡扎菲政权要人担纲军政（主席、前司法部长贾利勒，新任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前内政部长阿比迪，外交事务委员、前驻印度大使伊萨维等），自由派担纲宣传、外联（典型代表为新闻事务委员歌利亚尼）的格局，这样的格局有利于军政力量的整合，却未必有利于在利比亚国内争取更多的认同，随着形势的胶着，这样的一个架构可能会产生更多的问题，问题是，除了反卡扎菲外并无多少共同语言的反政府各派，能否尽快达成一致，成立一个在国际国内具有更多认同感和更广泛代表性的政府框架？

尽管联合国通过了授权决议，尽管美、英、法的飞机（可能还有军援）将在他们头顶撑起一把保护伞，但他们必须明白，利比亚的事还得利比亚人之间解决，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自助者天助之”，从卡扎菲这个班加西死敌起死回生的实例中，反对派也应悟出这一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