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关键看与谁争利

 

分封制和郡县制到底哪个更好,是从汉朝一直争执到清末、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恨不得穿越回去实践、较量一番的老大难议题。唐代的政治家马周、思想家柳宗元等人都认为,分封制早就是不合时宜的东西,不但不该去做,甚至连想都不该去想,按照柳宗元的话,就是“势不可行,道亦不宜行”——既没法做到,也没道理去做;而另一些政治家、思想家则不以为然,如唐代中叶最著名的智囊李泌就认为,如果给功臣、名将每人封一块小小的世袭领地,他们就会整天惦记着保住这块小地盘,好世世代代传给子孙,不会想着造反,即便想,这么小一块地盘也是没法成事的,而清代文人颜元、李福孙等人则干脆认为,郡县制是皇帝自私的表现,因为分封制等于把天下地盘分成一个个小盘子,每个诸侯都有自己的一小盘,而郡县制则不啻于把所有地盘都装进皇帝一家的大盘子里。

政治是要讲道德的,但不可能只讲道德,对于一个当家人来说,最想弄明白的只有一个问题:什么时候选择怎样的体制,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大政治家兼大史学家司马光曾经品评过秦朝末年两次“分封”计划的优劣得失。第一次是陈胜起义时,当秦朝大军开始反攻、起义军渐处下风时,谋士蔡赐建议陈胜把六国王子王孙,以及自己派出去却调不回来的将领都封为王,以分散秦朝的注意力;第二次则是楚汉对峙、相持不下时,谋士郦食其建议刘邦分封六国诸侯,以分散项羽的打击目标。这两次分封的结局都不佳:陈胜的分封虽然如司马迁所言,“其所置帝王将相竟亡秦”,算是从宏观上为推翻秦朝作出不朽贡献,可惜贡献不朽,陈胜的脑袋和张楚王国却不折不扣还是朽了,蔡赐分封建议的初衷——分散秦军注意力,为张楚王国赢得转机,终究还是失败了的;郦食其的分封更可怜,刻好的六国王印还没发出去,就让张良一番话给搅黄了。尽管如此,司马光却认为,蔡赐出的是高招,而郦食其则是馊点子。

在司马光看来,陈胜搞分封的时候,秦帝国还在,而且十分强大,自己的张楚王国说好听是一个国,说不好听也就一个小县城,一群刚学会怎么拿刀剑的农民,所谓“分封”不过是空头人情,最多送颗萝卜刻的大印,外加几面旧袍子改的大旗,人马要诸侯自己拉,地盘也要诸侯自己抢,他们拉的、抢的,都是秦朝的子民,秦朝的地盘,对陈胜的小王国最多也就是没帮助,却绝不至于有害,却足以让秦朝手忙脚乱一番。事实也的确是如此,陈胜最后失败,是因为秦军主将章邯头脑清楚,始终以主力咬住陈胜穷追猛打,但最终搞垮秦国的,还真就是那批被陈胜散出去的闲棋冷子。

郦食其出主意的时候就不然了。那会儿秦朝已经灭亡,天下不是姓刘就是姓项,那些六国余孽大多挤在刘邦身边吃闲饭,分封他们为王,地盘、军队,都得刘邦自己“割肉”,而这些人一旦分封出去,是按郦食其的如意算盘帮着刘邦打项羽,还是翻脸无情帮着项羽打刘邦,或者关起门来等着你们狗咬狗,只能是天晓得,就算是最理想的“A方案”,那不最多也还是跟自家捏合全部地盘、人马单打独斗的战斗力一样么?

说到这里,道理就是明摆着的了:是不是分封并无绝对好坏,关键看所处的形势,和分封所带来的结果,如果推行分封无需自己出本钱,分封出去的诸侯争的是自己死敌的利,对自己则有益无害、或利多弊少,那就是划算的买卖;反之,分封对敌人损害不大,自己却要白白损耗本钱,分散实力,甚或明明天下太平,你偏偏搞个分封制,人为弄出许多长远隐患来,就是自讨苦吃的赔本买卖了。

一个国家如此,一间公司也是一样,究竟是集权还是分权,在某个特定时段、场合搞分权是对或错,关键就在于“与谁争利”,如果分权于总公司而言无需额外付出过多,却可成倍壮大本方实力和声势,分支所争、所得,都是“因粮于敌”,从开拓中获得,且还可反哺总公司,便是个优秀的决策;反之,非但于对手无损,反倒造成己方财、权、利的分散,和管理层级的紊乱,甚至制造和激化内部矛盾,那么这些分支等于在和总部争利、分肥,这种自挖墙角的“做大做强”,还是不做也罢。

从历史上看,把郦食其的馊点子一脚踢飞,并不意味着刘邦就此放弃分封,就在把刻给六国余孽的王印劈了当柴烧同时,他却毫不吝惜地把韩信、彭越、英布等大将都分封了王爵,让他们独当一面。这是因为和前面那些吃闲饭的贵族不同,这些被封的诸侯大多在敌后,他们的军队要么是自己所有,要么虽是从汉军中分出去,却已尾大不掉,大敌当前,非“王爵”这块大香饵没法调动他们出死力,他们的地盘则全是从项羽手中抢来的,其中英布、彭越的“王国”,还有不少郡县仍在项羽手里,不卖力去打是拿不到的,让这些人当王,争的是、至少主要是项羽的利,就算有不少后遗症,那也只能事有轻重缓急,等天下一统后再走着瞧了。

倘若原本是个强大的国家,却因强敌入侵,丧师失地,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把“分封”当成最后一招撒手锏,分封一些地方实力派作诸侯,让他们去收复失地,驱逐强敌,事成后世袭爵位、封地,有时也不失为死中求活的妙计。金代末年,金国被蒙古打得落花流水、风雨飘摇,金宣宗就听从大臣移剌光祖建议,把武仙、王福、张甫等九个地方武装首领分封为世袭公爵,给他们在管区内任免官吏、征收赋税、“赏罚号令自便”的特权,以换取他们出力抗击蒙古,这种分封看似“割肉”,实则不然:当时金国已经被蒙古夺取了都城燕京和中原大片地盘,不得不迁都河南汴梁,所谓“九公封建”,被分封的9人,地盘大多已处于金、蒙拉锯地带,或被蒙古占领地与本土隔绝,就算不分封给这些地头蛇,金国皇帝实际上也得不到这些“封地”一兵一卒、一钱一粮的接济,分封只不过是顺水人情,却能激励这“九公”帮自己当一回抗敌的“肉垫”,就算起不到大的作用,损不到敌也不至于害了自己。后来这“九公”表现不一,固然有投降的、溃散的,但至少起到了延缓金国灭亡的牵制作用,“九公”之一的武仙甚至直到金国山穷水尽,还一直试图解救金国皇帝,想把皇帝从被蒙古-南宋联军重重包围的蔡州城救出来,一起去湖北、四川重起炉灶,最终一直坚持到金国灭亡后才败死。

国家也好,企业也罢,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大胆分权,为对手树敌,为自己赢得喘息、缓冲余地,争取从长计议的翻盘机会,不失为险中求活、败中求胜的奇招。但现实中,却总有些决策者舍不得家当、宝贝,觉得这些本来都该是自己的,凭什么白白送人,南北朝时梁元帝萧绎被北周大军死死困在江陵城里,却宁肯全军覆没,也不肯分权给有作战经验、却也有“前科”的几位将领,甚至既不愿释放监狱里的犯人参战,也不愿将他们释放,最终竟在城破之前把犯人们统统屠杀。史书上说,这位独眼龙皇帝最后当了俘虏,被北周军处死,临死时大呼小叫“萧世诚一至于此乎”——这会儿城里那些梁朝残兵败将是忙着逃命没工夫理他,否则多半会恶狠狠痛骂一句:自找的,活该。

另一个白痴皇帝、北齐后主高纬,被北周打得连丢两座京城后,宁肯带着家小亲戚往陈国边境跑,打算越境当流亡皇帝,也不肯分权给自己的堂兄弟、当时公认最有能力、声望的北齐皇族高孝珩,高孝珩曾经亲自写信质问道,您不就是怕我造反么?我若能从敌人手里收复失地,就算真的造反,对您又有什么害处呢?高孝珩的这悲愤一问,每个面临紧要关头的决策者也都不妨自问一下:分权于自己有什么害处?于自己的对手呢?

相反,倘若天下太平,人心思定,上下相沿的既定结构稳稳当当,没什么不合适的,却别出心裁搞什么“封建”,那就等于在好端端的麦田里,种下许多与麦苗争水、争肥、争阳光的稗草,轻则庸人自扰,重则自取其祸。西晋统一三国后,晋武帝司马炎大搞分封,把自家的土地、民众和赋税分给兄弟子侄,结果死后不久就弄出“八王之乱”,让中原足足乱了几百年;明朝把蒙古人赶跑后,朱洪武也搞起分封,让儿子、重孙们占自家地盘,带自家人马,去为自己看家护院,等他一死,孙子建文帝就削藩不是,不削藩也不是,最终被亲叔叔朱棣搞下了台,大明朝也不得不来了个翻天覆地的“股权重组”。这种与自己争利的分权,如果没什么自虐情结,没事还是少尝试为妙。

 

  评论这张
转发至微博
话题:



0

推荐

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