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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人工智能日新月异,但欧美公认的第一“人脑运动”,却始终是古老的国际象棋,而在男子国际象棋界,苏联/俄罗斯棋手长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冷战期间尤其如此:由于苏联人层层把持着国际象棋世界的话语权、规则制定权和规则解释权,他们可以花样翻新地为本国选手营造适宜的“主场气氛”,甚至连本国选手中相对不受官方待见的那一位都可能被穿上一双又一双小鞋,如1984年犹太-亚美尼亚族混血的阿塞拜疆人卡斯帕罗夫(Garry KimovichKasparov)在挑战“根正苗红俄罗斯人”卡尔波夫(Anatoly Yevgenyevich Karpov)时就遭遇过反超时被强行中断比赛、半途修改胜负规则、卡尔波夫败局已定后强行“加戏”规定所谓“败者回敬赛”等种种刁难。
在这种大环境下,一名美国人想在冷战期间从视棋坛为“另一冷战战场”的苏联人手中夺取国际象棋世界冠军,恐怕比“非正统苏联人”卡斯帕罗夫从“正统苏联人”卡尔波夫手中虎口拔牙难过百倍,更何况美国的国际象棋历来普及有余、拔尖不足,冷战前、冷战后,均没有在国际大赛中获得多少佳绩。
但奇迹总是有的,只需要一个天才去创造——这个天才叫鲍比.费舍尔(Bobby Fisher)。
费舍尔似乎一出生就带有浓厚的东西方对抗气息:她的父亲是德国裔物理学家汉斯.费舍尔(Hans-Gerhardt Fischer),母亲里贾纳(Regina Pustan)则是一位波兰裔犹太人。他们结婚时生活在苏联,但很快感受到二战的阴影和针对德国裔、犹太人的恶意,遂在1939年移民美国,1943年,费舍尔出生在美国芝加哥,两年后父母离异,费舍尔和姐姐琼(JoanFisher)由母亲抚养长大,由于母亲思想左倾,在“麦卡锡主义”盛行的20世纪50年代吃了不少苦头。
6岁时,母亲在糖果店买了一副廉价国际象棋,和一对儿女打发时间,母女二人很快意兴阑珊,但费舍尔却乐此不疲。这年暑假,全家去纽约长岛度假,费舍尔在所住的“大车店”里捡到此前客人丢弃的一本旧棋谱,便琢磨地研究起来。1950年,全家移居纽约布鲁克林,费舍尔很快便杀遍社区无敌手,以至于要跑到报社刊登广告招募对手。报社编辑拒绝刊登广告,但好心地将他寄去的明信片转给一名棋院负责人赫尔姆斯(Hermann Helms),赫尔姆斯告诉费舍尔、国际象棋大师、前苏格兰冠军帕维(Max Pavey)将在1951年1月17日下“一对多”指导快棋。那天费舍尔兴冲冲去了,在帕维面前顽强坚持了15分钟败下阵来,但他惊人的计算力和潜力却震惊四座。
现场观众中有著名国际象棋教练、布鲁克林国际象棋俱乐部主席尼格罗(CarmineNigro),后者成为他真正的启蒙教练。后来费舍尔评价尼格罗“未必是第一流的棋手,但绝对是第一流的教练,没有他我未必能成为职业棋手”。
1956年尼格罗搬家后,费舍尔加盟了另一位青少年国象指导名家科林斯的俱乐部,科林斯的指导方法与众不同,他并不直接教费舍尔任何技巧,而是不断给费舍尔创造和高手下快棋的机会,这让后者很快崭露头角,在当年获得全美少年比赛冠军,时年13岁,他也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少年全国棋赛冠军。同年,他以特邀选手身份破例参加了仅限全国前12名选手参加的纽约莱辛-罗森瓦尔德杯,虽然仅名列并列第8,却因为击败名将拜恩(Donald Byrne)的经典弃后局,被行家公认“前途不可限量”。
1957-68年,不满15岁的他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全国国际象棋锦标赛冠军,并由此打开了通往国际比赛的大门。
尽管未来他将以“抗苏英雄”名垂青史,但此时他却一心想去国际象棋圣地苏联“朝圣”。他让母亲给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希望能获邀参加世界青年学生节,赫鲁晓夫回信鼓励了他,但表示活动报名已截止,参加可以,但旅费只能自付,囊中羞涩的费舍尔一家只能作罢。所幸第二年能干的母亲安排费舍尔参加电视综艺节目,得到节目主办方两张往返莫斯科机票的奖励。
在莫斯科,费舍尔姐弟受到冷淡对待,他希望和当时的世界冠军博特维尼克(MikhailBotvinnik)和亚美尼亚裔名将彼得罗森(TigranPetrosian)对局,但前者根本不肯见他,后者则被官方暗示“只能下非正式指导棋”,令费舍尔感到十分沮丧。此时恰在莫斯科参赛的南斯拉夫国际象棋协会一位官员十分欣赏费舍尔的才华,主动提出愿意邀请费舍尔姐弟访问贝尔格莱德,并负担全部费用。深受感动的费舍尔抵达贝尔格莱德,和南斯拉夫最好的两位棋手亚诺舍维奇(DragojubJanošević)和马图洛维奇(MilanMatulović)下了6盘棋,尽管输掉了其中3盘,却也受益匪浅。这次经历让他此后终生成为苏联棋手最顽强的对手,却始终与南斯拉夫棋界保持友好关系。
16岁那年他辍学、并和母亲分居,此后9年里共参加了7次全美锦标赛,连同此前的一次,共8次全部夺冠,并且总共只输掉3场。但这时他的桀骜不驯首次被人领教:因为拒绝被安排打第二台,他任性地退出了1958年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不过此后他先后代表美国队参赛四次,均取得67%以上的高胜率,为美国队斩获两个第二、两个第四,自己则获得两次个人积分第二、一次第三和一次第四。有趣的是,1966年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是他发挥最好的一届,胜率高达88.23%,当他与公认实力一般的罗马尼亚选手格奥尔吉乌(Florin Gheorghiu)对局时对方处境不利提和,自信必胜的费舍尔拒绝了,结果居然大意失荆州,输掉了那届比赛唯一的一局,也正因为这唯一的一败,让他的胜率低于彼得罗森(88.46%)屈居第二,但当时许多明眼人都为费舍尔叫屈,因为人才匮乏的美国队让费舍尔打满全场,而苏联队为保彼得罗森的个人积分第一,最后四场都没让他出战,这样他当然也就不会阴沟翻船了。
1962年,费舍尔第一次参加世界国际象棋个人冠军赛,但在4名候选人中仅列第三(另三位都是苏联选手)。大病一场的费舍尔中途退出比赛,并绝食抗议苏联选手作弊(三人故意在互相对局中迅速结束,然后竭力在与费舍尔的比赛中拖长时间)。费舍尔的抗议得到许多非苏联选手的共鸣,迫于压力,国际棋联不得不宣布,未来个人冠军赛将改用淘汰赛形式。
由于身体原因,60年代费舍尔曾两次“半退”,直到1969年费舍尔才宣布“复出”,并挑战苏联在国际象棋个人赛中的霸权。但要想参加国际象棋个人赛区域预选赛,至少要获得前一年度全美锦标赛前三名,但费舍尔却因对奖金不满退出了比赛,结果前三名中居然有两位主动放弃参加预选赛资格,“保送”费舍尔获得了未来一年的国际象棋个人赛挑权。
1970年,南斯拉夫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苏联选手和非苏联选手国际象棋对抗赛”,费舍尔在这次比赛中取得两胜两平的不败战绩,随后举行的5分钟快棋赛,他又获得22战19胜2平1负的最佳战绩。这两次比赛,苏联精英辈出,但最夺目的明星却是费舍尔。
1971年,进入国际象棋个人冠军赛1/8决赛的费舍尔迎来了创造奇迹的第一个对手——不仅是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也是著名钢琴家的泰玛诺夫(Mark Taimanov)。比赛在加拿大温哥华举行,费舍尔以逸待劳,但泰玛诺夫背后有庞大的分析辅助团队,赛前人们一致认为,这将是势均力敌的一场比赛。
然而结果却是一边倒的:费舍尔6,泰玛诺夫0,以开局著称的苏联人却屡屡在自己最拿手的西西里开局变化中吃亏,更丢人的是,第二局比赛中费舍尔用一招对方分析辅助团队完全没算到的应对一举获胜,然后翻出一本俄语旧棋谱告诉对手,这个变招其实是苏联名宿亚历山大.尼基丁(AlexanderNikitin)曾经用过的。
输到心服口服的泰玛诺夫最后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象棋输就输了吧,好在我还有我的钢琴”——但别忘了那是在冷战期间,苏联领导人怎么能容忍“伟大的苏联选手”输给“美帝”的臭小子?可怜的泰玛诺夫不仅永远失去了自己在棋坛的前途,而且也被长时间剥夺了在钢琴舞台上演奏的权力。
1/4决赛的对手是丹麦名将、曾被誉为“苏联以外最强棋手”的拉尔森(Bent Larsen),当时国际棋联诸多专家相信,拉尔森“绝不会重蹈泰玛诺夫覆辙”,费舍尔就算赢也要“脱层皮”。但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费舍尔又赢了个6:0。
接下来的对手是老冤家、曾获得过世界团体和个人双料冠军的彼得罗森,后者总算在费舍尔面前拿下一局,避免了继续被“剃光”个尴尬,但比分依然很悬殊:6.5比2.5,苏联人仅赢了一局,平了3局而已。精疲力竭的彼得罗森赛后失落地表示,“最后三场我下的根本就不是国际象棋”。
此时费舍尔面前只剩最后一个对手:世界冠军斯帕斯基(BorisSpassky)。后者作为世界冠军可优先选择赛地,他选择了冰岛的雷克雅未克,但费舍尔予以拒绝,希望比赛放在自己的福地贝尔格莱德举办,然而斯帕斯基同样拒绝。最终钱弥合了分歧:大棋迷、英国银行家斯拉特(Jim Slater)自掏腰包,让奖金翻番到史无前例的25万美元,最终打动了费舍尔。
费舍尔精心准备着比赛:他引入当时尚十分新颖的体能锻炼法,并邀请曾在全美锦标赛上“让位”给他扫平国际赛参赛道路的好友伦巴第(William Lombardy)帮他分析和收集资料。
1972年7月,比赛开始了。最初两局,费舍尔都输了,第一局本来进入势均力敌的残局,费舍尔有望守平,但他冒险交换结果失败,第二局则是恼怒摄影记者从旁干扰退赛被判负。
然而这其实是费舍尔精心安排的策略:第二局的大发雷霆引发公众和棋界对“苏联式安排”的集体大爆发,迫使国际棋联同意未来所有两人对局闭门举行,不允许摄像记者在场。接下来两人大战19场,费舍尔赢了7场,守平11场,仅输了1场,最终以12.5比8.5获得第11届世界象棋个人锦标赛冠军,并成为获得此称号的首位美国人。
正如卡斯帕罗夫和荷兰著名棋手蒂姆曼(Jan Timman)等所言,费舍尔的胜利“特别合乎冷战期间国家机器的口味——一个孤胆英雄单枪匹马打败了整个帝国”,而他的姐姐则表示,费舍尔“在一个完全没有国际象棋传统的国家获得如此成就,宛如一名因纽特人在北极圈内建成一座网球场,并在这样的场地上训练而后获得世界冠军一般”。
回到纽约的费舍尔一度成为“民族英雄”,无数公司和产品找他代言,美国国际象棋联合会的注册会员数在一年内翻了一番,这被称作“费舍尔繁荣”——然而他桀骜不驯的脾气又犯了:他拒绝了所有代言,并且不愿再代表美国出战,或干脆说,不愿出战。
曾经无数次抗议“苏联人耍大牌”的他,如今耍起大牌来连眼睛都不眨:1973年9月,他提出参加卫冕赛的三个条件:比赛不限定总局数;先赢10局者胜;如果战成9平不再继续比赛,而是直接宣布卫冕者胜。
在持续一年半的扯皮后,国际棋联同意了前两个条件,但无论如何不肯同意第三个,结果是戏剧性的:国际棋联开除了费舍尔,宣布苏联人卡尔波夫是世界冠军,而费舍尔从此在棋坛消失近20年,并执拗地始终宣称自己才是世界冠军——因为此后的世界冠军都没赢过自己。
此时他的其它生活也变得怪异:他加入了有争议的教派“恩典国际”(GCI),还频频和电脑、业余选手等对决。1992年,退出正式比赛近20年的费舍尔选择在贝尔格莱德对决当时世界排名仅96位的俄罗斯棋手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奖金高达500万美元(冠军335万),费舍尔以10胜、15平、5负获得比赛本身的胜利——但他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因为违反美国时任总统老布什(George H. W. Bush)针对南斯拉夫的制裁行政令,他被美国方面禁赛。
此后他索性定居匈牙利布达佩斯,后一度搬到菲律宾,并开始发表一系列反美、反以色列言论。他声称崇拜希特勒(Adolf Hitler),否认存在针对犹太人的纳粹大屠杀,主张对犹太人“大开杀戒”(诡异的是,如前所述,他妈妈是犹太人,实际上他父亲也有犹太血统);他还在“911”发生后发表了幸灾乐祸的讲话。为此他在2001年被美国国际象棋联合会开除(2007年恢复会员资格),甚至在2003年11月被吊销了美国护照,并因此于翌年7月13日在过境日本成田国际机场时遭到逮捕。
为摆脱困境,他试图通过与日本国际象棋联合会主席渡边美代子结婚申请日本庇护,或以“父亲是德国人”为由申请德国国籍,但都无果,2005年1月,他上书自己曾夺冠的冰岛政府,获得冰岛议会同情,2005年3月,日本驱逐他出境,他随即移居冰岛,并成为冰岛公民。
2008年1月17日,费舍尔在冰岛国立大学医院因肾衰竭去世,结束了不平凡、也不平静的一生。在冷战最激烈的日子里,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挑战苏联国际象棋垄断地位,并取得辉煌成就,但生性桀骜的他同样不愿配合美国一方的“包装”,最终并未成为“美国队长”,而是漂泊异乡,终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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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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