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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德全的多色彩

因为鲁迅先生一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杂文,人们记住了程德全这个清代最后一任江苏巡抚的名字,也记住了他的一件“事迹”:为显示“革命必有破坏”,从大清巡抚摇身变为民国都督的程德全让人拿着竹竿,捅掉了巡抚衙门屋顶上的三片瓦片。
自康熙年间“三藩之乱”后,清朝封疆大吏再无一人“从逆”,摇身变成“革命领袖”的更绝无仅有,程德全是开先河的第一人,在民国固然是开国元勋,在清朝则不免被看作乱臣贼子,民国初年,清朝遗老遗少很多,势力也很大,对“叛徒程德全”含沙射影、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这个揭瓦片的传闻虽是事实,却不免添油加醋,加上许多稀奇的解读,如此一来,程德全不免坐实了“三花脸”的滑稽造型。
其实程德全并不是个滑稽人物,恰相反,他实在是清末一个多色彩的奇人。

一路破格升上去

程德全是四川云阳人,父亲是个秀才,他本人自幼读书,也中了秀才,成绩原本还不错,只是家中弟妹众多,母亲又长年患病,弄到连房子都租不起,只能在茅棚下栖身的地步,身为长子的他不得不为家事奔忙,学业因此耽搁下来,始终也没混上个举人。
1888年,母亲去世,家里负担稍稍减轻,28岁的程德全将家事托付给妻子,自己跑到北京去谋出路。他是廪贡生,有资格在北京国子监寄读,于是就进京下榻在四川会馆,一面寄读,一面参加乡试,想先中举人,再考进士,博个正途出身。
没想到连考两次都名落孙山,不仅盘缠耗尽,本人也被会馆里等着考进士的同乡百般嘲讽,连头都抬不起来。
没奈何的他经常揣了几个窝头,躲到陶然亭去读书,有一天,他在陶然亭偶遇一名满族闲官寿昌,这位寿昌是个有心人,他和程德全攀谈时,发现后者对东北舆情了如指掌,却从没出过关,不觉好奇,一问之下,程德全坦言,自己素来敬仰曾国藩,认为读死书不合时宜,应该经世致用,留心时局,如今东北形势严峻,沙俄虎视眈眈,所以经常关注、研究。
寿昌对程德全很欣赏,1891年,将之推荐给自己的熟人、瑷珲副都统文全,程德全在这个黑龙江边幕府表现出色,聘满后被齐齐哈尔的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赏识,转入后者幕府。1984年,保举他为候补知县,发往安徽候用。
程德全在安徽候补了4年多也没补上个实缺,正在郁闷,一纸调令又把他召回瑷珲。原来老朋友寿山被任命为副都统,特意请他来当幕僚。由于有个知县的官衔,这次幕僚当得更加春风得意。1900年2月,寿山升任黑龙江将军,程德全被委以重任,办理将军署案牍,并兼任银元局局董。
可就在这时,大难临头了:八国联军之役爆发,沙俄除了派兵到大沽口趁火打劫,还直接出兵东三省,程德全见敌强我弱,为免生灵涂炭,经清廷同意三次只身赴沙俄军营求和,并以死相胁,迫使俄军承诺不烧杀、劫掠。
但俄军背信弃义,冲进省城齐齐哈尔后无恶不作,寿山悲愤自尽,将后事托付给程德全。程德全为阻止沙俄屠城,不惜用身体挡住炮眼,并坚决拒绝出任伪政府的“将军”,差点被挟持到俄罗斯赤塔,因病重不能前行,才被扔在呼伦布雨尔(今海拉尔)。
事变后程德全的表现得到各方好评,被加了知州衔,赏赐三品顶戴。为了抗拒俄罗斯强修铁路的蛮横行径,他用身体挡住铁轨,迫使沙俄官员不得不与他平起平坐对等谈判,虽最终无补大局,却再度让他名声大噪。大学士鹿传霖是个顽固派,觉得程德全气节可嘉,理应重用,就向慈禧举荐。
这时慈禧惩于庚子之败,也想破格提拔几个干才,就在1903年召见程德全。
程德全这时顶着个同知的官衔,连一个实缺官都没做过,能被太后召见实属破格(他从幕僚一下提拔到同知本身也已经破格了),当年他被四川同乡们瞧不上,如今却成了北京四川会馆的风云人物,众同乡连番宴请,好生接纳。
有一天酒酣耳热,一个老资格同乡突然长叹一声:“你这机会实在是天外飞来,好得不能再好,可你本身官衔太低,就算赏识提拔,也就能混个道台,不如干脆捐个道台,这样万一太后提拔,你就能当上封疆大吏了”。程德全听得连连点头,偏偏兜里没钱,只得跟同乡凑了一笔银子,捐了个道台。没想到那同乡一语中的,慈禧见了程德全十分满意,亲笔给他注明“副都统任用”,把他派任齐齐哈尔,这是1903年的事。
副都统是八旗高级军职,正二品,几乎不授予汉人,程德全既是汉人,又是文官(其实连官都算得勉强),居然一下得到如此差事,实在是破格而又破格了。
可破格还在后面:1905年,他被提拔为黑龙江将军。黑龙江是八旗起家的地方,历史上从来没有汉人当过最高长官,程德全身为汉人,居然当了这个旗人大本营的一把手,实在是破格得有些出奇了。
不仅如此,他当上封疆大吏,底子是个捐来的道员,以捐班升任封疆大吏的,整个清朝就只有两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因为电视剧而家喻户晓的李卫。

从诤臣到叛逆

可是他的好运似乎也就差不多到头了:升任将军不久,袁世凯执政,派亲信徐世昌主政东北,黑龙江将军被取消,程德全降为巡抚,不久更被削夺许多权力。他知道自己无法和庞大的北洋集团抗衡,就自称有病,打了个报告提前退休了。
1909年,他的好运又来了:慈禧、光绪病故,摄政王载沣罢免了袁世凯,被袁世凯排挤的干部纷纷被提拔,程德全也复职,当了奉天巡抚。1910年,因为奉天巡抚被撤销,官评不错的他被南派江苏,当上了这个当时全国头号纳税大省的父母官。
程德全到了改革思想浓厚、人才济济的江苏,思想迅速变得更加开通。上任不久,他就欣然在东三省总督锡良领衔的奏折上署名,要求清廷开国会、建内阁,实行立宪,迫使清廷建立“皇族内阁”;10月16日,辛亥革命爆发后仅6天,他便从南京接来刚刚自湖北返回的张謇,委托张謇门生杨廷栋、雷奋连夜起草奏折,敦请清廷废除皇族内阁,惩办祸首,真正实现宪政,以安抚民心。
程德全内心深处,已经认识到朝廷腐败,他在第一次联署立宪奏折时就曾经私下发电报给朋友瑞澂,坦言即便朝廷采纳,也只能是表面文章,自己不过聊尽人事,此次紧急上书,同样是抱着“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诤臣心态。他将奏折用电报发给各省督抚,希望得到响应,结果除了山东巡抚孙宝琦外无一回应,他左等右等,等到22日,签名的也还是只有他们哥儿俩,这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忠于朝廷之心已开始动摇了。
11月3日,上海起义,上海道刘燕翼急电程德全求救,程德全答复“无兵可派”,让刘“设法维持,无任糜烂”,事实上等于默认了起义的正当性。上海都督陈其美认定程德全可以争取,急忙派出上海民军50多人乘火车奔赴苏州,潜入枫桥新军标营游说。这些新军都属于第九镇,早有革命思想,一说即合,这样一来,程德全的驻地苏州,已经被革命军兵临城下了。
这时的巡抚衙门里,聚集的不是张謇一系的立宪党,就是黄炎培、熊希龄等以立宪党名目出现的革命党或革命党同情者,他们极力劝说程德全,为保境安民,必须先发制人,宣布江苏独立。
程德全决定试探一下,他召集官员开会,等官员们一身朝服到了大堂,却见巡抚大人穿着便装在大堂上坐着,以按察使左孝同(左宗棠之子)为首的顽固派官员一见之下便纷纷大骂,在他们看来,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应该为朝廷尽力至死,实在不行也该穿上朝服,端坐正堂“骂贼而死”,程德全这样实在是丢人到家。
程德全沉着脸不说话,后堂忽地转出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大喝“今日之事惟响应共和能定之”,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再说。
原来这些军人正是上海和枫桥的革命军,他们早已暗访程德全,将一颗上海带来的“江苏都督”大印奉上,请程德全领衔独立。程德全推辞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他剪去发辫,连同早已脱去的官袍一起扔到一边,亲自拿起竹竿,捅落檐前三块屋瓦,以示与清廷决裂,然后下令收缴属下的清朝关防、官印,和官服一起焚烧。江苏独立了,这是第一个由封疆大吏亲自倡导的独立,且没流一滴血。
独立后他改组政府,在都督府里任用了大量立宪党、革命党人和地方贤达。这时上海、镇江都已经被革命军占据,但清军还死守南京,第九镇起义失败,徐绍桢帅起义军退到镇江,又被昔日部下、镇江起义军领袖林述庆闭门不纳,起义军各部大有火拼之势。
程德全在各方呼吁下,于11月21日亲赴镇江高资调停、督战,由于他的声望,江浙各路革命军终于暂时捐弃前嫌,组成江浙联军,并公推程德全为总司令。程德全婉言谢绝,把司令位置让给徐绍桢。在他的推动下,江浙联军齐心合力,于11月3日占领南京。
南京光复后的程德全名义上是一省都督,但实际上权力有限,整个江苏省有7个都督(除江苏都督外还有宁军、镇军、苏军、沪军、江北、扬军),3个军政府(苏州、上海、清江浦),2个军政分府(扬州、常州),后来还有个以黄兴为首的南京留守府,是整个南方最乱的一个省,程德全虽然号称江苏都督,其实只能管半个江南。他一边竭力调停各路革命军,尤其是矛盾最深的林述庆和徐绍桢,最终说服林移师江北临淮,化解了双方冲突,一边敦请孙中山早日赴宁主持大局,还亲自致书袁世凯策反,希望后者成为华盛顿式的伟人。自感“客军”太多,力不从心的他在大局稍稍稳定后,就又一次请起了病假。
孙中山抵达后,对程德全的风度和功绩十分赞许,在临时政府成立后,任命他为内务总长,但临时政府中,由各界人士出任的总长权力很小,大权多被革命党出任的次长把握,被时人讥讽为“次长内阁”,程德全对此颇不满意,索性在上海、苏州等地闲居,几乎不管政务。他打定主意,准备“功成身退”,去美国考察。
可就在这时,孙中山让位,继任的袁世凯虽和程有过节,却欣赏他的才干,在苏南民众的呼吁下,重新任命程德全为江苏都督。程在张謇等人的支持和黄兴的配合下,用了几个月时间,基本统一了江苏军政。
在统一军政过程中程德全非常注意分寸,裁撤军队时他一碗水端平,不论是革命军、北洋北京的,还是自己的亲兵一视同仁;用人上,唯才是举,只问能力,不问政治背景;当初把他逼上都督宝座的那篇上海、枫桥民军独立后桀骜不驯,试图发动叛乱,被程德全及时平息,但他只处决了直接策划叛乱的蒯际唐、蒯佐同兄弟,没有株连其他人,更没有借机整肃革命党、尤其和这批人马关系密切的陈其美,不但安定了人心和社会,也赢得包括革命党在内,各方的信任。为了显示不偏不倚,他在第二次就任江苏都督后退出了所有政党,还颇有远见地指出,当时的各政党只是挂一个政党的名头,实际上做的还是过去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一套。
1913年3月,宋教仁在上海遇刺,他亲赴现场处理,极力主张“依法秉公而断”,但在袁世凯和南方国民党人的左右夹击下无所作为;这年7月,“二次革命”爆发,孙中山、黄兴宣布南方独立,并委任程德全为南军总司令。程德全既不满袁世凯的蛮横,又不赞同南方独立的做法,最终第三次泡起病号,跑到上海当起了居士。他是就职、16号“病遁”的,司令只当了1天。
从此他淡泊功名,整日云游各地诵佛;1917年他宣布彻底归隐,1926年在常州天宁寺剃头出家,世上少了个名人程德全,多了个大和尚“寂照”。4年后他悄然去世,安葬在苏州寒山寺内。

程德全的花絮

程德全是苦出身,前面说过他在老家时穷到住草棚子,就这草棚子有一次还被山洪冲垮,幸亏妻子秦氏机灵,及时招呼全家逃脱,躲过一劫。这位秦氏夫人命很苦,1903年程德全刚混上个小官,她就劳累而死。后来他当了副都统、将军,就娶了齐齐哈尔当地的刘氏作续弦。
程德全为人慷慨仗义,刚刚当官就在老家搞起“公田”,资助贫困族人;老朋友、老上司寿山殉国后,他又一直资助寿山一家,朋友来求盘缠、要接济,他总是竭力帮助。刘氏是个有心人,惟恐这样坐吃山空,以后没法过日子,就每个月偷偷攒一些私房钱。等程德全不做都督、司令,在上海念佛后,尽管没了工资,却仍然对求助者来者不拒,等一文不名,长吁短叹时,刘氏就抱出一个沉甸甸、装满银元的箱子,说明原委,全家拿这笔私房钱买了处房产,一半出租,一半自住,总算是衣食无忧。
程德全不当官后就去当了和尚。要说清末民初喜欢念佛的大员、将军很多,像端方、段祺瑞、孙传芳等都是,但程德全却与众不同,他是真的出家了。据说他的母亲长期卧病,笃信佛教,程德全耳濡目染,也经常研究佛学,并为母亲祈福。后来他在苏州当巡抚,曾经扩建著名的寒山寺,还请当地著名文人叶昌炽编撰《寒山寺志》。这已是1911年、即辛亥年的事,不久后辛亥革命爆发,江苏独立后,百忙之中的程德全仍不忘这本书的编纂情况,由于叶昌炽愚忠于清朝,不肯合作,程不得不另请名士郑文焯续完。郑是东汉大学者郑玄的后人,名望很高,却不是苏州人,此举引来叶昌炽和一些苏州遗老遗少的嫉恨,他们舞动手中秃笔,肆意诋毁中伤程德全以泄私愤,不少把程描绘成投机家、政治小丑和清朝叛徒的段子(比如说程德全留着辫子“革命”之类),都出自这伙人之手。他信佛是虔诚的:老家的田产全部送给了当地沙门寺,出家和归宿,也都在江南的著名寺庙中。
程德全是个思想很开通的人,在东北当官时,他领衔倡导“开边”,主张允许内地汉人移居关外,并终于得到清廷批准,为巩固东北立下大功。他还在1908年买来两台拖拉机,组织屯垦,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建立机械化农场。他还是个园林爱好者,在东北时就建立了齐齐哈尔第一个公园,到了苏州,又在百忙中在盘门外植树3万棵,建立了苏州第一个公园“植园”,让普通老百姓也有个休憩娱乐的场所。他曾立志到美国学习园林,因故没有去成,就在1929年把最小的儿子程世抚送去美国,到哈佛大学研究生院学习园林。不料次年程德全和刘氏双双病故,程世抚断了接济,不得不转到学费较低的康奈尔大学,并到餐馆洗碗凑学费,好在程世抚最终学成,成为中国第一代科班出身的城市园林规划专家。
不过他毕竟是个书生,有些地方显得很迂腐。比如他因为笃守“寡妇不再嫁”的旧纲常,逼迫只不过给爱慕对象写过一封书信的儿媳自杀,并将替儿媳代写书信的唯一女儿逐出家门,嫁给一个看守胥门的九品城门官,且为掩人耳目,对外宣称姑嫂一起自尽,终身不让女儿一家登门。然而女儿全家对他仍十分孝顺。后来程德全去世,遗嘱归葬寒山寺,但四个儿子或先已去世,或漂泊异国,最终是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完成了老父遗愿。
有意思的是,尽管程德全一直向往留洋,但两次都在国门口打转回头。第一次是1900年,他被沙俄军队劫持往赤塔,结果在边境附近的海拉尔大病一场,被无可奈何的俄国人弃置,随后被红十字会送回;第二次则是从内务总长位置上辞职,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国,结果被袁世凯一封电报,又送回了江苏都督的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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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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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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