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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中的地方官们

 

倘是在承平时候,在清朝做地方官是最实惠的:有公费、养廉,实际收入远超过同品级的京官,许多芝麻绿豆大的地方官,也有专折奏事、上达天听的权力。虽说文武分途,政法分立,但督抚以上均身兼兵部、都察院头衔,可以既管军务,又管司察,等于是一个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复合体,尽管督、抚、藩、臬和八旗系统的将军、都统等权限模糊,权力交叉,但自光绪后期以来,却也开始逐步理顺,如东三省设立总督,内地废除与总督同城的巡抚,将按察司改为提法使,等等,权限分工开始变得明晰。

但战乱时期,清朝的地方官是最痛苦的:失地者死,这条原本用于军队的纪律,在整个清代却实际上适用于许多封疆大吏——将军、都统是正经军职,尽管其实是地方官,却也必须与驻地共存亡;总督、巡抚分别兼任兵部尚书、侍郎,算是带兵的人,当然也要“军法从事”;至于道、府、州、县等地方官原本该算纯粹文官,却也在“守土有责”的大义名分下,被逼着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成功则封妻荫子,加官晋爵,一旦成破则往往只有死路一条,勇敢的要么战死,要么“朝服正堂,骂贼而死”,稍文弱怯懦的则或投河,或上吊,自寻了断,倘若逃亡,则除非有办法在朝命下达前戴罪立功,最好是收复失地,否则怕是难逃王法。殉节地方官封妻荫子,恤典丰厚,而逃亡、投降,甚至逃出领地被杀的地方官,本人会被追贬,妻、子也会受到贬斥、夺恤,甚至千夫所指的连累。正因如此,清代内战、外战中,只要城池被攻陷,守在城内的地方官殉死者是大多数,不殉死者反倒是少数。

不过这个铁律在辛亥前后却被无情打破了:当武昌起义的枪声响起后,革命的潮流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卷起惊涛骇浪,将守土有责的清朝地方官或直接、或间接卷入其中,我们看到的是,“与城同殉”不再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而逃亡、倒戈却变得不再罕见,甚至身居一、二品高位的督抚也不例外。

在整个辛亥革命期间,清朝封疆大吏中被杀的有已革四川总督、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西安将军文瑞,署广州将军孚琦,广州将军凤山,山西巡抚陆锺琦,福州将军朴寿,署四川总督端方,伊犁将军志锐;自杀的有江西巡抚冯汝骙,闽浙总督松寿;自杀未遂的有护理山西巡抚钱能训;被俘后释放的有云贵总督李经羲、浙江巡抚增韫,以及前面提到的钱能训;弃城逃走的有江宁将军铁良,两江总督张人骏,湖广总督瑞澂,湖南巡抚余诚格,贵州巡抚沈余庆,两广总督张鸣岐;辞职拒不上任的有署四川总督岑春煊;领衔宣布独立,转入革命军阵营的有江苏巡抚程德全,安徽巡抚朱家宝;宣布独立后又取消独立并辞职的,有山东巡抚孙宝琦;密谋响应革命被谋杀的,有署山西巡抚吴禄贞。

在上面列举的、被直接卷入战事的25位封疆大吏中,殉城、死事的只有10位,占40%,已不过半数;“造反”、“造反未遂”、抗拒朝命或一度“变节”者则高达5位,居然也占到20%;而剩下的40%则成了骑墙派——革命党闹不大则为朝廷坚守,革命党闹大了则溜之大吉。

事实上为清廷殉葬的这10位封疆大吏,也不可一概而论。

这其中的文瑞、孚琦、凤山、松寿、朴寿等,是典型的“旗人世仆”型官僚,走的自然也是清代司空见惯的“文死谏、武死战”,与城同殉的路数,辛亥革命后虽提倡“五族共和”,但地方上却往往表现为激烈的排满运动,平日享受特权、却被包围在汉人孤岛般“驻防城”中的驻防八旗,在清代历次兵事中,都是抵抗最坚决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作为旗人,只能“自家的朝廷”同生共死。

伊犁将军志锐虽是旗人,却在甲午战争中主战被排挤,戊戌变法中被目为翁同龢党遭贬斥,辛丑之役又试图劝阻慈禧招义和团入京,此后又多次疏陈边疆时务,因而仕途坎坷,是旗人中较少见的经世派。他在1910年还提出“销除旗人旧档”,融和满汉,改善民族关系的建议,足见头脑是冷静、清醒的。1911年阴历正月,他从杭州调任伊犁,此时革命已迫在眉睫,加上路途遥远,他直到八月才从北京动身西行,十月走到新疆、甘肃边境,正好听到辛亥革命的消息,他不顾“少留观变”的建议,兼程西行,结果上任仅54天就被杀。作为新派满洲官员,他一直主张“融和满汉”,却在形势紧迫时只敢相信八旗兵将,一味排挤新疆新军,最终提前触发了兵变。尽管如此,他的官声和威望仍然很高,以至于革命党不但不想杀他,还想推举他为都督,却被他以死峻拒。志锐在政见上并非顽固派,而是不折不扣的新派,如果辛亥不是一场流血革命,而是一场温和改良,他很可能出于富国强兵,维护清帝国世系的目的,成为热心的改革附和者。但在他这个熟读经史、以书生自居的满族正红旗地方官心目中,“忠君”的分量更重于“报国”——更何况,他心目中要报的“国”,恐怕只是“我大清”,而尚不是“我中华”,不惜一死,也就在情理中了。

殉葬名单中的陆锺琦是名单中罕见的汉人。他是所谓正途出身:进士-翰林院-地方官,自幼是出名的孝子,1900年庚子国变,他就因两名同年被八国联军所杀而试图自缢。革命军起事、成事,他都心中有数,却一直以铁腕镇压,并和儿子、兄长一起做好一死准备,山西革命,他和哥哥一起死于乱枪,算是“求仁得仁”。他是著名的保守派,曾一度和极端顽固排外的徐桐过从甚密,虽看出义和团不能成事,自己出任地方后却拿不出有声有色的救时良方,只是一面镇压民变,一面整日宣誓为清廷效死。他这样的地方官,颇似咸丰初年广西武宣知县刘作肃,面对汹涌的各路起事既不能脚也不能抚,只准备一根绳子上吊。可以说,陆锺琦在山西短短一个月的任期,是“一边作死,一边等死”,最终迎来了迟到10年的死亡。

冯汝骙不但是汉人,且是维新派,一直赞成改革、立宪,武昌起义后南昌新军响应,最初并未杀他,而是推举他为都督,在他坚决拒绝后也仅礼送出境而已。冯汝骙乘船走到九江后服毒自尽。他循的是“失土者死”的清吏成规,因为按照以往的先例,“陷贼生还”,最终即便逃脱死罪,也终将身败名裂。在改革社会的认识上,他并非革命党的陌路人,但他所要的,是保留大清皇帝的改革,而不是民主共和的革命。他的死,是执迷于旧“规矩”,却没有意识到,时代变了,“规矩”也会变。

赵尔丰是酿成辛亥兵变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在四川保路运动中的铁腕,不仅令立宪党与革命党合流,且造成四川糜烂、湖北空虚。但事实上,这位吏才明敏、为官清廉、娴于边务的文武全才,并非没有意识到“铁路国有化”的弊端,并在赴川上任后很快如实汇报了川人的不满和股东的不平,但正醉心于皇族专权的中枢对此毫无知觉,只一味敦促赵尔丰弹压,可以说,是清朝中枢的颟顸,让原本可以成为边疆柱石的赵尔丰,最终成了川人切齿的“赵屠夫”。辛亥兵起,这位汉军旗人并未如某些史书上所云“顽抗”,而是顺从地将权力交给立宪党人,甚至在成都兵变后一度出来“善后”,他之最终被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镇压保路运动的血债,难为川人所谅解,换言之,他之本心,已不想为清廷殉葬,可惜已身不由己。

如果说志锐是旗人中的经世派,那么端方就是旗人中凤毛麟角的立宪派。他曾赞助戊戌变法,上书慈禧要求维新,还参加了著名的五大臣考察,遍历亚、欧、美10国,上《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要求立宪,还撰写了被成为“立宪派纲领”的《欧美政治要义》。在地方官任上,他鼓励师范,兴办学堂,还是中国幼儿园和省立图书馆的创始人,可以说,对改革、立宪,他的态度是积极的、真诚的。然而清廷委派的“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头衔,让他背负“路权激变”的罪魁污名;辛亥前夕、将这个“罪魁”派去四川,带着重兵去接替“赵屠夫”,所带的偏又是和武昌革命军一脉相承的湖北新军第八镇第十六协,这支据说每3名中下级官兵中就有一个革命党的队伍。当武昌枪声响起,成都乱事又炽,被称作“有学有术端吾陶”的端方,自然是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只能夹杂在这支和自己离心离德的军队中苟延残喘。他并不想死,据说死前他曾召集将士,声称赞同革命,甚至说自己是汉人,最终却仍难幸免——不知远在北京,黄土没颈之际还给他弄了个“忠敏”谥号的满清朝廷,知道这正白旗封疆大吏的最后一幕,当作何感想?

失地者死的严律在政权稳固时对各级官吏能起到很大的约束作用,而当朝野对中央政府信心不足时则效力大减,即使在清初和太平天国时期,在反清武装声势浩大时,也有些地方官员认为“天下大变”,不再惧怕清朝的严酷刑律,而甘愿拿性命冒险,出现了一些投降、逃亡的地方官;到了辛亥前后,清廷的大势已去,已成为不少有识之士的共识,在这种情况下,更多地方官、甚至高级地方官已对清廷的责罚有恃无恐,当然不再那么愿意积极去殉葬了。

纪律在很大程度上要靠执行来维持。在此前的历次战事中,“失地者”大多难逃严惩,如抵御外敌失败的牛鉴被革职,耆英被赐死,被太平军击败逃亡的陆应谷被降职,何桂清被处死。而到了辛亥之役,丧师失地、弃城逃亡的瑞澂、张人骏、铁良等,却个个得以保全性命,甚至在丢城后仍被革职留任。信仰本已丧失,纪律复不整肃,地方官们到了此时,对王法可谓敬畏全无,不肯爽快去死,也就成了普遍现象。

不仅如此,自慈禧死后,执掌政权的隆裕-载沣集团将维系“大清一统万年”的希望,寄托在皇族、满族和旗人集权上,不但在朝廷中排斥汉人,搞皇族内阁,旗人宪政,地方上也着力安插旗人、亲信,力图扭转咸同以来,汉人经世派封疆大吏比例越来越高的趋势。尽管他们也做了一些“宪政”文章,如在1909年给赞同戊戌变法的前湖南巡抚陈宝箴恢复名誉,并改变了若干地方官的建制、名称等,但一触及实质性问题便原形毕露:就在给陈宝箴平反同年,陈夔龙在顺直咨议局上书,要求“明年开国会”,并废除不合时宜、体现君主专制的军机大臣制度,被朝廷严辞批驳;不久,东三省国会请愿代表来京,要求资政院“早开责任内阁”,竟被朝廷下令驱逐回原籍。和中枢不同,地方上的官员不论满汉,不分保守、开明,都更能深切体会民间疾苦,了解动乱的根源,他们更能深刻体会到改革图存、改革救亡的重要性,甚至满族起家的东三省,也加入到要求宪政的行列,对于民意代表们的请愿、上书,地方官们多采取默认或支持的态度,朝廷的僵硬态度,不仅疏远民意,并将立宪派推向敌对阵营,也足以令督抚中的开明派、清醒派寒心,他们中的消极者丧失了“死节”之心,积极者则索性站到了新时代的一边。1910年,多名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联名上书朝廷,要求开国会、建内阁,实行立宪,领衔者乃是东三省总督、旗人锡良,人心至此,已是天崩地坼了。

一度被官方教科书讥讽为“投机”的程德全,本就是个著名的革新派官僚,他并非正途出身,而是在辛丑东北乱局中,以一介幕僚的身份出掌民务,并在乱世中得到朝廷、百姓和外国的共同信赖,成为清代绝无仅有的非旗人将军。曾几何时,他宁可一死也不接受沙俄刺刀威胁,出任伪政权要职,可在辛亥前夕,他多次参与联名立宪上书,辛亥革命后仅6天,他便从南京接来刚刚自湖北返回的张謇,委托张謇门生杨廷栋、雷奋连夜起草奏折,敦请清廷废除皇族内阁,惩办祸首,真正实现宪政,以安抚民心。

但清朝毕竟立国已久,积威尚存,地方大员们敢逃亡、敢不死,真正敢于对着干的,却只有思想开明且身处革命包围中的地方官,如革命党遍地、政府军无力顾及的安徽,科举正途出身的传统派官僚朱家宝敢于就任革命政府都督,而内地督抚即便是新派官僚,却仍不敢轻举妄动。程德全的“真正宪政”奏折被他用电报发给全国督抚,但敢于响应的只有一个孙宝琦,原本是敦促立宪急先锋的东北督抚,却纷纷站到顽固派赵尔巽一边,北方其它稳固地区的督抚则多是“闷声大发财”,静待时局变化,不愿当先烂的出头椽子。而那个唯一的响应者孙宝琦,本是个出身宦门世家、有丰富外交经历的新旧骑墙派人物,还曾在驻法公使任上网开一面,放弃了对孙中山的追杀,辛亥革命后,他一度在南方强大的革命声势下宣布独立,又在孤悬敌后的窘境下取消独立,辞职“待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绝无仅有、倒戈两次的人物,却被一贯坚持“失地者死”的清廷宣布“特赦”,民国成立后更做到外务总长、内阁总理要职,这“两变一赦”,固是迫于时势,不得已而为之,却只能加剧辛亥革命后,各地大小地方官对朝廷的离心力。

辛亥前后也是各派势力争夺封疆大吏宝座的开端。壮志未酬的吴禄贞如流星般早逝,固然标志着革命党争夺北方省区军政大权的重大挫折,就任山西都督、成为新政权北方省区第一位封疆大吏的阎锡山,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也将成为中国军阀史和民国政治史上叱咤风云的主角之一。至于湖北,湖广总督瑞澂先逃军舰,次逃上海,三逃日本后总算被免职,此后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魏光焘短暂摄任以安人心,至清朝覆灭,先后实任、护理、署理这一要职的是袁世凯、王士珍、段芝贵和段祺瑞,后三位包括袁世凯“北洋三杰”中的两人,和号称“干殿下”的袁世凯义子。很显然,这块战中热土,已被堂而皇之划入袁系北洋军阀的囊中。

在漫长的中国皇朝时代,清代的地方官体制是最严密、最完善的,地方官既拥有足够的权威,又在复杂的官僚体系中被相互牵制,从而确保了皇权对地方的绝对控制,正所谓京师如心腹,地方若手足。然而到了辛亥前后,心腹已经溃烂不堪,手足也已指挥不动,清帝国这个貌似庞然大物的泥足巨人,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坐视自身的倾坍,一任荆棘生翁仲铜驼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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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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