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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扎菲的败战记

 

2011年8月,利比亚反卡扎菲武装突然发力,攻下了此前一直望其门而不得入的首都的黎波里,卡扎菲父子在混乱中仓皇逃脱,此时距他发动“9.1革命”,推翻伊德里斯王朝正好42年;10月20日,卡扎菲出生地和政治大本营苏尔特被攻克,卡扎菲在一片更大的混乱中可疑死去,他的生命和历史就此戛然而止。

尽管人们还在争论他的死因,但这对于长眠于地下的卡扎菲而言已无意义:在位时他并没有给利比亚人民多少公道,利比亚人民恐怕也不会有太大兴趣去还他一个公道。

但唐太宗说过,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断代为史”,如今卡扎菲的政治生命与生理生命均告终结,总结一下他半年“抗战”的败因,对于冷眼旁观者,多少是一个警示。

 

庙堂之败:独裁世袭不得人心 愚民政策作茧自缚

 

卡扎菲声称建立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民众国”,当国内外强大压力逼迫他辞职时,他曾自辩“一无职位,如何辞职”。但实际上,正因为利比亚被他搞得既没有政府,也没有法律,一切都由他一人师心自用,予取予求,他的权力才膨胀到连边际和制约都没有的地步。

在承担洛克比空难责任后,他一度曾被西方谅解,“9.1革命”40周年庆典,虽然没有一个欧美领袖按时出席,但多数还是派出了代表;他的次子赛义夫出任“卡扎菲慈善基金会”主席后,一度和乃父大唱双簧,作出一副向“民主法治国家”过渡的姿态,赛义夫的“新政”班子里也挤满了来自国内外的新派人物。2010年底、2011年初,也就是“阿拉伯之春”爆发前夕,他的主权基金顾问还是欧美国家的座上客,他的周围也依然围拢着希望改良、而不是革命的各派政治家。

但对权力的痴迷、对“家天下”的顽固,让他在突如其来的民变面前丧失了最起码的理智和判断力。尽管如今回顾,当初那些曾激起公愤的镇压暴行细节不无夸大和水分,但他指使军队,使用轻重武器镇压示威者,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互联网时代本就信息畅通,示威的根据地又是42年来多次武装反抗、和卡扎菲有“夺国之恨”的昔兰尼加人,可以说,当班加西街头枪炮声起,卡扎菲父子(尤其赛义夫)撕下“准备改良”面具的刹那,他已经铸成大错,败局很难挽回了。

他独裁、专横、多变、贪婪……这些利比亚人早已心知肚明,但一来其积威犹在,二来隐忍尚可偷生苟且,三来他年事已高,继承人又是“开明”的赛义夫,四来受“招安”后欧美对他称兄道弟,让反对派心灰意冷。如今这一切,却都被他的枪炮在刹那间打到了九霄云外。

武力镇压本就不得人心,如果武力镇压失败,则不止丧失人心,更会鼓舞更多人投入反抗大军。同样是武力镇压,叙利亚的巴沙尔对几座反抗重镇的突击均不超过一周即得手,而卡扎菲的军队却孱弱如豆腐,攻不能必克,守不能必固。班加西的卡迪巴兵营是卡扎菲在东部的战略要地,卡扎菲王朝统治昔兰尼加的象征,在这座兵营易手之前,全国局势尚未糜烂,这座兵营落入示威者之手后不久,前伊德里斯王朝的三色旗便公开打出,“两朝并立”的内战格局正式形成,反抗者从此有了“法统”和号召,不再是“反贼”和乌合之众。

事实上卡扎菲军队的战斗力一向为人所轻视:他两次与美国海空军交手均完败,损失战机、舰艇甚多,对方只损失了一架飞机;他曾介入乍得内战,结果当时号称“全球机械化程度最高的陆军”在战略轰炸机的配合下,竟被对方的皮卡部队打得抱头鼠窜,甚至让人家反攻如利比亚境内;他还万里迢迢介入乌干达入侵坦桑尼亚的战役,结果同样被打到全军覆没。由于长期制裁,这支军队的武器装备水平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末,军事思想和训练水平更是低能,加上他一怒之下废除上校以上高级军衔(利比亚军队中的“大校”、“将军”是职务名称而非军衔),“豆腐军”的恶名早成世界级笑话。归根结底,军事通讯专业出身的卡扎菲独裁蛮干,加上出身小部落,本人又通过政变上台,对职业军人和瓦法拉等大部落出身的高级将领不敢信任,不断采用手腕“削藩”,一味迷信自己的“子弟兵”哈米斯旅,和全部由黑非洲底层平民组成的“阿拉伯解放军”,结果内战一开,正规军纷纷倒戈,未倒戈的也表现脆弱。就算西方不介入,一个面积达175.95平方公里的大国,又怎能靠区区几千子弟兵和名字唬人、实则缺乏大兵团战斗力的“黑人雇佣军”包打天下?

不仅军队,在他的“家天下”思想、任人唯亲和猜疑心态,以及乌托邦狂想主导下,他的“民众国”没有宪法、没有元首,他本人的正式头衔是“人民兄长、革命导师”,连个办公室都没有,名义上的议会“大人民委员会”不过橡皮图章,实权则掌握在非正式的“革命者核心小组”和“顾问小组”手中。没有官员、没有部委,各地方的省、市也不设正规政府机构,而由“委员会”和“特派员”实行“人民管制”,这种早在普法战争时就过时的军政管理体制,在平时固然可靠愚民政策确保无人可有组织反抗,一旦反抗已组织起来,整个国家机器便会迅速瘫痪——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国家机器。

可以说,他的愚民政策不仅给百姓带来痛苦,给新利比亚留下无穷隐患,更令他自己作茧自缚,在突如其来的腹心之患面前手足无措,只能坐以待毙。

 

外交之败:老朋友处压错宝 大方向处看错牌

 

有人说,卡扎菲的政治生命并非完结于8月22日的黎波里被完全攻破,更不是10月20日他的死讯传出,而是3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1973号决议的通过。正是这个决议让北约和海合会国家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神兵天将,解了班加西之围,并在随后依靠空中优势,将卡扎菲的军事抵抗力逐渐耗尽,为原本并无多少战斗力的过渡委部队打开胜利之门。

然而从2月15日安理会全票谴责卡扎菲镇压平民,到1973号决议的通过,本来有1个多月时间,在这1个多月里,倘卡扎菲在外交上不犯错误,在美国卷入意愿不强,欧洲政府内尚有不少反对意见的情况下,未必会落到最后“全盘输光”的结局。

但卡扎菲显然押错了宝:在这个月中,他把大多数精力放在和“老朋友”萨科奇和贝卢斯科尼的周旋上,希望“老欧洲”能看在他曾大洒金钱帮助渡过“次贷”难关的面子上帮衬一把。然而结局却是法国第一个承认过渡委当局,贝卢斯科尼在最后关头倒戈,曾向他兜售的法国“阵风”战机,把已经冲入班加西市区的卡扎菲装甲部队,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和废墟。

“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初,法、英、意等国政府鉴于突尼斯、埃及当局向来亲西方,一度对示威者表现冷漠、低调,以至于本.阿里逃亡时“老欧洲”表现被动、尴尬,引发国内不满,正因如此,在埃及“尼罗河革命”后期,这些国家的政府刻意表现积极,以扭转“庇护独裁”的国内外观感,穆巴拉克的倒台更让这些“老欧洲”领袖感到“答对了”,在利比亚问题上显得对卡扎菲更强硬、更主动。卡扎菲看不到这些微妙的外交变数,一味押宝“老朋友”,并在事与愿违后恼羞成怒,表现事态,后果可想而知。

另一个重大的方向性错误,是“看错牌”:在卡扎菲看来,最可怕的是欧美干预,而阿拉伯世界则很稳当,因此危机爆发后主攻欧洲,却将阿拉伯国家丢在一边。殊不知海合会六个君主国本就对颠覆王朝、离经叛道的卡扎菲积怨很深,早在示威之初,半岛台等海湾媒体就起到了为示威和倒卡“助推”的关键作用,卡塔尔等国更从财力、人力上支持新生的班加西当局,3月12日,就在卡扎菲从最初的惊惶中醒过神来,开始大举反击之际,阿盟在秘书长穆萨和卡塔尔等海合会君主国的推动下,达成了允许国际社会在利比亚建立禁飞区的协议,可以说,没有阿盟的这一主动行为,1973号决议很难通过,国际军事干预也将师出无名。

北约空袭开始后,卡扎菲的外交空间已所剩无几,但倘若不再犯错误,保住性命、体面下台,却未必不可能。但他却将宝押在对北非阿拉伯人聚居区事务无能为力的非盟“和平路线图”上,又奢望俄罗斯、中国出面调停,结果只能是竹篮打水。

由于多变、狂妄、野心勃勃和缺乏国际诚信,卡扎菲在国际上几乎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更没有什么盟友,加上危机发生后一再犯错,败局可谓无法挽回。

 

帷幄之败:总是慢一拍 又能错几次

 

俗话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败于帷幄,则疆场之败几乎是注定的。

2月份示威爆发之初,如果卡扎菲作出改良、绥靖姿态,未必不能暂时稳住局面,毕竟他年事已高,赛义夫又被看成“改革派”、“开明派”,反对派中会有人不愿暴力革命“打破坛坛罐罐”,或寄希望于赛义夫当家后的“不流血改变”,结果卡扎菲本人选择了大打出手,赛义夫则撕下了“开明改革”的假面具。

从班加西的丧失到1973号决议的通过,尽管舆论、道义上已节节败退,但国内局势却开始逆转,而国际上公开承认班加西合法地位的国家还不多,此时作出和解、妥协姿态,尽管很难再获反对派信赖,但本就犹豫的国际社会却多半会继续犹豫下去,结果卡扎菲在“初战告捷”后选择了高调镇压,“通缉恐怖分子”。

等到空袭开始,北约尚强调“卡扎菲本人不是目标”时,以退为进,寻求体面下台的结局尚有一线希望,而卡扎菲却虚与委蛇,毫无诚意,反复无常,最终导致胜券在握的反对派和胸有成竹的北约丧失对话兴趣。

就在的黎波里失陷前不久,班加西方面发生重大内讧,前卡扎菲政权内政部长、班加西武装最高指挥官尤尼斯被“自己人”暗杀,此时恐是卡扎菲最后一个从容脱身的机会,但感到“时来运转”的他却用冷嘲热讽表达了自己的幸灾乐祸,不到10天后,过渡委武装就占领了他的“舞台”。

种种庙堂之失,哪怕错一次都足以万劫不复,何况一错再错?

至于此后的一系列愚蠢决策,如继续死守几个据点、在最容易被合围和空袭的苏尔特坐以待毙等,已无足轻重了:即便他化整为零,丧尽民心的他又如何坚持“人民战争”?即便他逃到国外,周边各国不是素有过节,就是慑于国际压力,顶着海牙刑事法庭“反人类罪”通缉令的他,又能逃到哪里?

 

疆场之败:下决心首鼠两端 打拉锯耗尽体能

 

前面说到,卡扎菲军队本就是出名的“豆腐军”,但“官兵”豆腐,“起义军”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一开始,由倒戈卡扎菲官兵、部族武装和秘密反卡武装组成的过渡委军队宛如一盘散沙,战斗力比“豆腐军”还弱,而国际社会的干预因阿拉伯国家分歧尚存,欧美各国决心不一,一时还难以启动。

尽管选择镇压本身就是大错,但既然已经开打,单纯从军事角度看,就应趁势一鼓作气,在对方援兵到来前解决问题。事实上3月中旬,即1973决议通过前后,这个机会并非完全没有,当时缓过劲的卡扎菲军不仅几乎收复西部全部要点,更连克重镇,一直推进到埃季达比耶以东,直逼班加西城下。此刻如一鼓作气攻城,班加西很可能易手,而一旦班加西丧失,北约和海合会就很难下决心大举干预,即便干预,军事行动也很可能真的变成单纯的“保护平民”。

然而此时卡扎菲却让军队停下来,发出了所谓“停火”、“和平”的倡议,在他看来,此时自己已经得手,让对方投降可以减少伤亡、降低国际社会反感,更能保住宝贵的东部油气设施,殊不知兵贵神速,他的大军兵临城下令国际社会加速推动军事干预步骤,而他在城下的徘徊不进,又错失了战术先机。3月19日,就在卡扎菲军队攻入班加西的刹那,法国飞机首先发难,美、英等国的巡航导弹遍地开花,联军的军事干预正式展开,喜欢下棋的卡扎菲倘在另一个世界“复盘”,对这步“臭棋”不知会作何感想。

利比亚战局前后不过半年,但大规模的拉锯战却来来往往了好几轮,班加西武装曾两次进逼的黎波里城下,又被卡扎菲武装几乎推回原地,上千公里的大起大落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正如一些军事史行家所言,这种大起大伏的战局,是北非沙漠地区作战常态,早在马穆鲁克时代和二战时就一再上演,本不足为奇,但卡扎菲的拉锯却是顶着北约绝对空中优势大进大退,看似热闹激烈,实则在几次折腾下丧失了原本就不多的精锐力量和激动能力,大量重装备在这种拉锯中毁于空袭、地雷,甚至高温下的机械故障。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如此往来几次,卡扎菲本就孱弱的军队,就已经被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只能任人宰割了。

作战的大忌是两面树敌,卡扎菲的精锐本就有限,加上制空权不保,选择机动行程短、离的黎波里更近的西部反对派作为主攻目标,在东线依托要点进行防御,应是最优选择,因为这样可以减少空袭和长途行军损耗,一旦西线获得全胜,再转向东部,就可心无旁骛,战或和也多少能多些把握。但实战中卡扎菲却将遥远的过渡委大本营班加西当作首要战略方向,宁可在东部拉锯战中“败家”,也不愿集中兵力围剿西部山区,甚至始终拿不下钉子般的米苏拉塔。最终,被他视作癣疥之患的西部反对派在短促突袭后拿下的黎波里,彻底打破战线僵局,被他看做心腹大患的东部过渡委军队却是在大局已定后乘船赶来的,而集中在东部几个据点的卡扎菲军主力,却在“老窝”被端后进退无据,最终一哄而上,城、人两失。

 

一败于庙堂,再败于外交,三败于帷幄,四败于疆场,以上四败居其一,已难有胜算,卡扎菲“四火攻心”,正所谓天亡之、人亡之、己亡之,不败何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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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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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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