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历险记》的历险记

对于一个历史悠久、幅员辽阔的大国而言，国内自然、人文瑰宝众多，不曾顾惜，任其自生自灭，甚或焚琴煮鹤，在在有之。反倒是一些小国，一旦出现为世界所公认的有形、无形国宝，每每敝帚自珍，倍加顾惜。

比利时人于《丁丁历险记》（Les Aventures de Tintin et Milou）便是如此。还是20多年前，当时的我还是北外法语系一个本科生，资深外教梅涛（DOMINIQUE METRO）女士便是比利时人，对这套比利时难得的世界名著推崇备至。她因政治原因滞留中国多年，当时已接近任教尾声，破例带的最后一个本科毕业生论文，正是“丁丁与中国”的话题。

梅涛女士是激烈的左派，1967年时曾做出过轰动世界的大事，直到离开中国时她也未改变政治立场，但这似乎毫不妨碍她对《丁丁历险记》这部“右派连环画”的喜爱——包括她肯定难以认同其取向的《丁丁在苏联》（Tintin et Milou à l'Union soviétique），事实上若非她的执意介绍，从中国文联出版社那套正版发行的小人书上，我们根本无从得知，丁丁居然还去过苏联。从梅涛女士的身上，可窥得比利时人对丁丁的深情厚谊。

然而如此喜爱丁丁的比利时人，却险些在5月5日面对一个空前的尴尬：决定是否该向丁丁挥出“截肢”的一刀。

事情是由42岁、居住在布鲁塞尔的、名叫比安弗吕.姆布图.蒙东多（Bienvenu Mbutu Mondondo）的刚果（金）籍会计师引发的，这位会计师向比利时布鲁塞尔刑事法庭提起诉讼，要求裁定1930年首发的《丁丁在刚果》（Tintin et Milou à Gongo）涉嫌种族主义，责令禁止其再版、发行，或在封面添加明显的“此书含种族主义内容”标签。

据《时代周刊》报道称，蒙东多指控《丁丁在刚果》赤裸裸地宣扬白人至上和种族歧视，“主人公在书中把黑人当做未开化的蒙昧人种”，甚至让黑人妇女俯伏高呼“白人伟大”、“白人领主就是我们的头儿”。

事实上蒙东多在《时代周刊》上的呐喊，并非刚果（金）人第一次斥责《丁丁历险记》。从扎伊尔时代后期至今，刚果（金）政权几经更迭，但几乎历届领导人对丁丁都毫无好感，2004年，当比利时政府指责刚果（金）政府漠视人权时，刚果（金）新闻部长萨康伊（Henri Mova Sakanyi）在《金沙萨潜力报》上愤怒地吼叫“收起你们的那一套吧！比利时人还想像丁丁那样教训我们么？”

按照刚果（金）学者们的指控，《丁丁历险记》的作者埃尔热（Hergé）当年创作《丁丁在刚果》，是“为比利时殖民主义服务”，是“文化毒素”和“文化侵略”。令人难堪的是，他们的指责并非毫无道理。

埃尔热本人在上世纪70年代曾坦言，他当时是响应比利时政府的倡议，为鼓励更多比利时人“开拓”刚果（金），创作了那套带有浓厚异域冒险色彩和个人英雄主义情调的漫画作品。

刚果（金）的面积，正如100年前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II）所炫耀的，相当于法国、德国、瑞典、西班牙和挪威面积总和，曾作为利奥波德二世私人领地，被比利时殖民了23年。虽然相比英、法、西、葡在非洲的殖民，23年是很短的时光，但急功近利的比利时人当年在刚果（金）——当然还有另一块比利时领地卢旺达，采取了比其它殖民者更粗暴、更血腥的统治手段。

据人文学者霍切斯切尔德（Adam Hochschild）在其《利奥波德二世的幽灵》一书中披露，在当年的刚果（利）（金沙萨时名利奥波德维尔），实行的是“效率最高的统治”——一切都由比利时人说了算，黑人没有民意代表，没有高级军官，他们被认为不需要掌握什么知识，而只需服从，服从。

按照霍切斯切尔德的说法，真正应该负责任的是利奥波德二世国王，因为非洲领地属于他个人，而非比利时王国，他实际上是将刚果（金）当做私人庄园来管理：白人管家向黑人村寨部落下达征贡令，比如采集一定量的野生橡胶，如果不能按时达标，整个村寨部落都要受到严惩——这往往意味着全村人都被砍去一只左臂。据非洲人自己的资料称，23年间，刚果（金）人口足足减少了1000万，有人曾讥讽道，葡萄牙人、法国人和英国人花两个世纪才做到的事，小小的比利时只花了20年便做到了。

问题是，在当时的比利时社会，国王对非洲领地的垦殖非但不被视作掠夺、侵略，反被当做开化蛮荒、启迪后进的施恩者来歌颂，当做为理想而奋斗、冒险的英雄来颂扬，甚至直到1960年，比利时教科书还把黑人描绘为“懒惰成性、缺乏远见”的劣等民族。刚果（金）独立后，比利时仍然积极干涉其内政，并参与颠覆了卢蒙巴（Patrice Émery Lumumba）政权，长期以来，利奥波德时代比利时人在刚果（金）的作为，成为比利时人不愿多谈的“话题禁区”。

然而他们不愿面对怕也是只能面对：刚果（金）人对《丁丁在刚果》的愤怒早已得到非洲联盟的支持，近来又在欧洲赢得广泛同情，2007年，英国伦敦地方法院裁定，《丁丁在刚果》涉嫌种族歧视，需在封面强制性加注“此书含种族主义言论》”的明显标志，否则不得发行，类似禁令还在其它多个欧洲国家酝酿讨论。

埃尔热本人已于1983年3月3日去世，自然无法为“爱子”丁丁此番历险保驾护航，自1975年的《丁丁与流浪汉》面世后，这套漫画的创作早已画上句号，此时此刻，让埃尔热“挽回影响”，或让虚构的丁丁出面谢罪，都显然是毫不现实的。

但这不意味着丁丁没有话说。埃尔热遗产管理者木兰萨庄园（Moulinsart）认为，上世纪30年代比利时社会对非洲、对殖民的主流认识，正是如《丁丁在刚果》中所反映出的那样，奢求从未去过刚果（金）的埃尔热超越时代，是不公平的。

不仅如此，为埃尔热辩护者指出，富于人文思想的埃尔热晚年已公开表示过反省，在最初的黑白版漫画中，丁丁给当地黑人上地理课，灌输“我们的祖国比利时”，而在后来出的彩色版本中，丁丁改上了一堂数学课。

然而事态已非单纯的文化争议。今年是刚果（金）独立50周年，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二世（Albert II）应邀出席，这被认为是比利时和刚果（金）了断历史恩怨，建立新型国家间关系的最好契机，丁丁的命运，恐怕最终难逃国际政治掌控的魔手。

平心而论，在和比利时的交往中，刚果（金）方面也并非白璧无瑕。当年勾结比利时军人害死卢蒙巴的，正是后来扎伊尔总统蒙博托（Mobutu Sésé Seko）。执政后期蒙博托转向民族主义，开始抨击殖民历史，但他仍要仰赖比利时军队保护自己，免受近在肘腋的驻安哥拉古巴雇佣军威胁，所谓抨击，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做个姿态而已。蒙博托1965年执政，1997年被推翻，他耽误了最宝贵的光阴：如果在上世纪60-70年代，刚果（金）能发出今天这样的声音，以埃尔热的为人、个性，和当年欧洲的社会主流思潮看，重新安排《丁丁在刚果》的情节，并非不可能的事，而如今“丁丁之父”已辞世，丁丁也归隐27年之久，一切都只能徒呼奈何。

5月5日，布鲁塞尔刑事法庭宣布，将审理日期延后一周，这让牵挂《丁丁历险记》历险命运的人们暂时松了口气，但一味拖延总不是办法：6月30日是刚果（金）独立纪念日，届时站在金沙萨检阅台上的贵宾、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二世，在被问及丁丁时，总不能“王顾左右而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