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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的改革之路

 

自去年12月17日金正日去世,此后100多天里其三子金正恩相继获得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朝鲜劳动党第一书记和朝鲜国防委员会第一委员长等朝鲜党政军最高职位。

对于“金正恩时代”的朝鲜究竟会否走上、会走上怎样的改革之路,朝鲜始终保持缄默,而国际社会则观点迥异。

朝鲜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闭塞的国家,人们只能通过少得可怜的官样文章,和几经辗转、可靠性大有疑问的小道消息,对其高墙内所发生的事进行吃力的揣摩、推理,那么,仅凭这点信息,能对朝鲜的改革前景作怎样的预期?

 

祖父父亲皆言改 改革原只是名词

 

其实“改革”这个词在朝鲜并非一个禁忌词汇:与朝鲜关系密切的“时代朝鲜”网等网站上,均有以“经济改革”、“主体革新”等为题目或内容的文章。

事实上,从金日成开始,朝鲜父子三代领导人都谈过“改革”。

金日成的“革新”主要是指其自1956年起提出并不断充实的“主体思想”:当年提出“反事大主义”和“反教条主义”,即反对亲华、亲苏;1977年,主体思想取代马列主义,成为朝鲜劳动党和朝鲜式社会主义建设指导思想;1980年10月,朝鲜劳动党第六次全会在党章中将“金日成革命思想”和“主体思想”作为“唯一指导方针”;1986年,提出“朝鲜民族第一主义”;1989年,提出“高度发扬民族第一精神”……这些在他看来迥异于其它社会主义国家的“创意”,都是“改革”、“革新”。

但他的这种“改革”、“革新”,实质上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反“事大”和反“教条”,意在清洗亲华、亲苏派,做到既要中苏援助、帮扶,又不要它们的指手画脚;用“主体思想”逐步替代马列主义,实质上是试图将社会主义本土化、原创化,将自己塑造成“朝鲜社会主义”的始祖;“民族第一”提出的背景,则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苏联东欧开始巨变之际,这种意在让自己的“第一”地位永恒不变的“变革”,实际上是在抵制中国式或苏联东欧式的“改革”。

金日成时代还有其它一些“改革”,如1956年12月发起的“千里马运动”,就被金日成本人称为“我国数百万劳动人民在经济和文化、思想和道德等所有领域中扫除一切落后事物、掀起不断的革新”,而1988年朝鲜提出“重视科学技术”的“新经济发展战略”,和1990年朝鲜成立电脑研究中心,1994年在联合国开发计划推动下设立罗先经济贸易地带等,这些仅仅是在既有体系内推进工业化或新技术的尝试,如果说是“改革”、“革新”,那也只能算是低层次的。

和金日成相比,金正日对“改革”和“革新”说的更多,做的也不少。

1994年7月8日金日成去世,金正日按照东方传统“三年不改为父之政”,直到3年后才开始“亲政”,但很快就表现出“改革”的姿态。

在经济上,自1997年开始,废除粮食配给,裁减公务人员,试行奖金制度,放松对黑市的管理;1998年8月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强盛大国”国家发展战略,表示要改变高度集中的中央计划体制,扩大企业自主权,切实贯彻按劳分配原则,在厂矿企业实行独立核算制,改变按日计酬的大锅饭模式;1999年朝鲜取消外汇兑换券,大幅提高了粮食供应价格(从每公斤0.08朝鲜元升至44朝鲜元)同时大幅提高工资,以期减少国家财政对粮食购销的补贴。

在经济开放上,1994年即成立1998年开放金刚山旅游观光;2002年筹建新义州特别行政区;在平壤,出现了羊角岛饭店等专供外国人开放的旅游区,和接待“外宾”的《阿里郎》团体操表演;朝鲜一些地方还出现了涉外赌场。

在对外关系上,2000年6月13日金正日和韩国总统金大中在平壤举行历史性首脑会谈,签署《共同宣言》,此后朝韩实现了失散家属互访、联合组队参加运动会等,韩国的“阳光政策”向朝鲜提供大量援助,并成为一系列朝鲜开发项目的主要投资者和“主顾”;在此期间,朝鲜和美国实现了多次高官互访,交还了若干朝鲜战争美军阵亡者遗骨;朝鲜还承认了若干期绑架日本人事件并向日本道歉。

在此期间金正日曾多次公开表示,愿意仿效中国的改革道路,期间更多次提到“改革”、“革新”。

但和乃父一样,上述改革的本意,都是强化自己的个人权威和统治,1997年起的一系列改革姿态和行动,主要目的是渡过“苦难行军”的绝境,赢得经济、外交的喘息。当金大中、卢武铉两位主张“阳光政策”的总统卸任,强硬派李明博上台,而朝鲜经济稍有起色后,上述“新气象”便不断出现反复:几个对外开放园区或时断时续,或形同虚设;外交上的“新气息”也由惊喜变成了“钓鱼工程”之讥。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开放园区、旅游服务设施都是封闭、半封闭的,这样的“开放”,不过在自己地盘里画了个闲人免入的“无菌室”罢了。

不仅如此,一些所谓“改革”实质上是倒退:2009年朝鲜修宪,赋予金正日更多权力,并将“先军政治”写入宪法;同年底朝鲜推行“货币改革”,按100:1兑换旧币,并设置最高兑换额,这个“改革”被认为实际上是意在取缔黑市,打击私产,最终以失败告终,并让朝鲜经济雪上加霜。

不难看出,金日成、金正日的“改革”其实不过是个名词术语,实质内容则五花八门。那么,金正恩的“改革气象”又是如何?

 

金正恩的“改革”

 

金正恩年纪很轻,只有30岁左右。他曾在瑞士读书,算是有“西方生活背景”,且据说对篮球巨星乔丹和香港功夫片有浓厚兴趣。当去年秋天,越来越多迹象表明,他就是金正日指定接班人时,一些国际分析家曾乐观地预期,这位“对外界了解较多”的年轻人不会像其祖父和父亲那样排斥改革,朝鲜可能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金正恩去年12月17日,即金正日去世当天开始接班,上任后的确作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尝试。

首先,他一改金正日“守孝三年”的习惯,而是上任仅100天左右便全面接班,相继获得了总书记(2011年12月7日,2012年4月11日改第一书记)、人民军最高司令官(2011年12月30日)、劳动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4月11日)、国防委员会第一委员长(4月13日),并多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亲自处理军政事务和外交,频繁进行视察、阅兵等重要活动,这被一些人认为是“新气息”。

其次,和金正日晚年的强硬立场不同,金正恩上任伊始表现出对美国和外界的开放、和解姿态:2月29日,朝鲜出人意料地和美国签署双边协议,以停止核试验和弹道导弹试验为代价,换取美国24万吨营养食品的援助,和“努力促成更多粮援”的声明;在此前后,朝鲜官方公开表示,希望重启六方会谈,“半岛无核化”依稀看到一丝曙光;3-4月间,朝鲜在海外的一系列“窗口企业”,如欧洲首个朝鲜主题餐厅(荷兰)高调亮相,引发欧洲评论家们的乐观情绪;4月13日,朝鲜发射“光明星-3”号卫星失败,在发射前朝鲜邀请外国记者、观察家到场视察,发射失败当天即坦承一切,这和金正日的做法迥异——后者两次卫星发射的失败,都被解读为“部分成功”;短短100多天里,金正恩还视察了诸如市场、肉店、游乐场等经济设施,并发表了一系列鼓励经济发展的公开讲话,罗先工业区、金刚山旅游区等在金正日时代后期陷入停滞的对外开放项目,也有复苏的萌芽。

一些观察家甚至试图从细节中找到“改革迹象”,如金正日时代著名播音员、语调高亢的李春姬一度“消失”,金正恩标准像中有穿着西装正装的造型,等等,并认为“似乎与祖父和父亲不同”、“也许意味着有改革决心”;美联社平壤分社1月16日挂牌,更被热炒了一番。

然而这种乐观情绪总是不断被打破:不断加重语气、甚至不顾国际礼仪地大骂李明博,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同胞间的“阳光”(当然对手也是一样);不顾一切的卫星发射,和挥之不去的核试验传闻,不仅让朝美“2.29”协议变成一张废纸,也让更多人对“金正恩的改革”充满疑窦,甚至不知他是否真要改革。

撇去那些不甚靠谱的推测、传闻,不难看出,金正恩的“改革”,并未摆脱父子三代的窠臼。

其在经济、外交方面的一系列“改革”,并不比金正日“三年守孝”后所推行的措施更积极、更“激进”,金正日曾历史性地放开黑市,引进外国资金、技术和工人,而金正恩在这方面不过萧规曹矩,且步伐要小得多。

金正恩一些引人瞩目的“大动作”,则同样各有来头。

和美国改善关系其实是金氏三代人既定的目标,即和美国直接签订和约,以“朝美合作”换取美方安全保证,冷战结束以来,朝美关系的乍暖还寒,无不围绕这一核心命题——为争取美方“善意”而示好,一旦得不到回应、或所得不满所望,则转而采用“刺激性手段”制造一些“响动”,人员互访、核试验,均不脱这一循环。

以最快速度掌权视政,则是因为相较于乃父,自己资历浅薄(前年10月8日朝鲜官方才确认他的存在并称其为接班人,去年9月27日才就任高级军政职位,此时距离金正日去世已不足3个月,而公开发表讲话则是今年4月15日的事),人们对其“事迹”和能力知之甚少,而金正日1963年2月读大学期间就公开在官方媒体上亮相,此后担任过一系列从低到高的党政军职务,1974年2月13日就明确了接班人地位,金日成时代晚年,朝鲜实际上已是“父子并尊”的局面,因此金正日成竹在胸,全局在握,大可从容“守孝”,审时度势再作打算,而金正恩则必须“墨缞视事”,尽快进入领导人的角色,让民众甚至官员对自己熟悉、信任起来。

卫星发射前后的“开放”,目的是希望证明自己“强爷胜祖”,并抱着“两全其美”的侥幸;事后坦承失败,则是因记者、专家云集和观测技术发展,想赖账也赖不掉。事实上,所谓“外国人观察”仍是“组团参观”、“有限开放”的老一套,外国人能看到听到的,只是朝鲜当局想让他们去看、去听的东西。

至于一些重视经济和亲民姿态,则是祖孙三代的“常规动作”:在重要庆典“送礼”、“与民同乐”,表示一下建设“强盛大国”的决心,展望一下“白米饭肉汤”的美好前景,是金正日乃至金日成所常做的,金正恩不过依样画葫芦,这如果算“改革”,只能说是低层次、浅层面的。

更重要的是,100多天的时间可以看出,金正恩丝毫无意改变朝鲜在军政和思想体系中的一系列定制。

这些定制,包括“先军政治”(2012年第一天便视察部队,不顾一切地进行卫星发射)、个人崇拜(他的标准像和各种“英雄事迹”已广为传播,而金日成、金正日两代的“高大形象”也依旧被推崇)、旧的权力体系和人事制度,以及党和政府对一切的控制,等等等等,正所谓“纲举目张”,这些原则性的东西不变,诸如画像上穿的是中山装还是西服,播音员是语调铿锵还是声音柔美,又有多少关系?

去年10月,法国R86电台曾提醒当时对金正恩“西方背景”津津乐道,憧憬其接班后“改革前景”的欧洲人,指出“不要因为金正银的西欧留学背景,以及其对西方事物的某些爱好,而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这则评论指出,金正银的留学生涯“实际上仍处于半闭塞状态,很难产生独立意识”,而他对NBA之类西方事物的爱好,和金正日对摇滚乐、洋酒、日本料理和动漫的偏爱,从本质上并无区别,不会影响其在大政方针上的思考和言行。评论曾预言,金正恩上台后非但不会一开始就大刀阔斧推行改革,恰相反,为了巩固自己地位,安抚对他疑虑重重的元老们,至少在当政初期,金正银会竭力表现出自己和祖父、父亲的一致性,甚至表现得更加强硬。从近期朝鲜所公开释放出的信号,包括执意发射卫星,举行一系列“金氏”典礼,高调抨击李明博和韩国等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即去年这则评论不幸而言中。

综上所述,朝鲜的“改革”、“革新”,核心目标只有一个——图存,为了图存他们可以“改”,也可以“不改”或“改回来”,但至少目前从思想上、行为上,尚看不出其高层有勇气推行更大胆、更“伤筋动骨”的改革,不愿触及“主题思想”、“先军政治”和以金氏为核心、权力高度集中的现行体制。

天不变,道亦不变;纲不举,目亦不张。只要上述“不能动根本”的思维定式不发生变化,朝鲜的主动改革就只能是细节上、战术上、策略上的,且随时会出现反复,乃至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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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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