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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

 

加班

 

“据说在人间,大家都相信地球是围着太阳转的,太阳才是这天地的核心,是也不是?”

天宫资料室,紫姑把一摞整理好的文件“砰”地扔进紫云色的文件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不远处正折腾电脑的织女。她的职司原本是天宫行政区公厕卫生,织女则是纺织研究所的常务副所长,主持所内业务,资料室不归她们管,不过今儿个是廉政日,轮着她们俩公务员下基层,因此上级主管部门特意把管资料室的文曲星打发去参加田径通讯赛,好给这姐儿俩腾出个廉政的位子来。

“过去式啦!早几百年这甚么哥白尼的学问就过时了,如今人间那些凡夫俗子,就连火星都敢说成他们自己的呢,还‘日心’”,织女早把电脑文档规整好,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触摸屏游戏:“当然,有信仰的人也还是很有几个的,我昨儿个在微博上还看见俩……”

“我看看我看看”,紫姑手腕一拧,锁死文件柜门,跳过来便抢键盘,可她身材比织女纤细何止一轮,连扑几次,却是半点不得要领。

唉,谁叫人家隋朝才成仙出道,便硬被安了个小姑娘身子板儿呢?罢罢罢,不跟织女这官二代计较了。

紫姑悻悻地瞥一眼触摸屏,却见织女正用葱管儿般手指,恶狠狠地切着满屏的喜鹊,一划过去,无数喜鹊翎飞体裂,血肉横飞,煞是惊心动魄。

“天哪,这这,这不是那谁谁从人间盗版来‘切水果’么?咋变了喜鹊?”

织女横了她一眼,没吭声。能在天上飞的物事里,她最厌烦的便是这喜鹊,每年这一天尤其厌烦。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人间是,天上也是。

“天上一日,人间几年,那都是YY呢”,织女关了电脑电源,失神地望着天边已变作绯色的云霞,那些还都是她上一个工作日的成果:“其实天上的人也没别的特别,就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罢了。”

“唉,可不是么,也不会退休”,

紫姑想起织女的娘亲王母,这都多少年了,不还在坚持一线工作么?以至于人间都弄不清,这老太太到底是织女的娘,还是织女的外婆了。

“喵呜~~~~”

金阙两侧伟岸的高塔,忽地传出雄浑嘹亮的号声。

“下班!”

紫姑一蹦三丈高,未等落地便运起神通,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好,退休虽无,这班好歹还是会下的。

“别忘了打卡啊亲!”

织女追了两步,又怅然转回桌前,颓然坐下,口中念念有词:

“洛阳亲友如相问,可怜我要加夜班,唉!”

 

不像风伯、雨师、太白金星、东海龙王那些大忙人,织女每年的加班日,就只有这么一天,这么一晚。

七月初七。

人间的人都知道,这一天,她,王母娘娘的七公主织女,要踏上一条喜鹊搭成的桥,去见自己的人间老公牛郎,和她为牛郎生的一儿一女。

“去死!”

每当想到这段情节,织女就烦躁得恨不得咬人,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

这倒不光因为情节编得着实太傻——她是神仙呢,哪儿能这么容易被小太保偷了外衣内衣,就算偷了,又咋没法给整回来,非以身相许那么狗血,还一许就是连生俩孩子这么久——,更因为,更因为,唉!

太阳还没落山,天边的绯色,又重了一层。

织女随手又打开电脑,十指飞舞,开始了喜鹊大屠杀。

能在天上飞的物事里,她最厌烦的便是这喜鹊,每年这一天尤其厌烦。正因如此,有人花了三个月时间,专门弄了这切喜鹊的游戏,好让她实在烦闷时,有个发泄的去处。

这帮她泄愤的,便是能在天上飞的物事中,她最喜欢的一个——她的老公,真正的、法定的老公。她成仙出道几千年,其实从没换过老公的。

她是神仙,她老公自然也是神仙,否则咋双宿双飞千秋万载?

她叫织女,她老公叫织男,是纺织研究所的正所长。

“天都快黑了,这冤家咋还不来?”

织女望一眼天边,云霞的绯色,不觉又重了一层。

待绯色变成深红,再变成暗黑,她就得例行公事地踏上鹊桥,去履行一年一度、神圣的加班任务了。每年这晚,织男都会在下班后刻意绕过来,和妻子缠绵盘桓一小会儿,直送她到鹊桥脚边。

“噗~~~”

一只黑白碎花的喜鹊忽闪着翅膀,从窗口飞进来,落在她脚前,旋即变作茶桌般大,斑斓的脊背,也如茶桌般坦荡如砥。

“这么些年总算有些改进,不用我自个儿飞过去了”。

织女明白,这喜鹊是来载她上鹊桥的,该出发了,不然会扣薪撤编的。

“这该死的冤家,下班再找你算账,哼!”

织女一咬牙,踏上了坦荡如砥的喜鹊脊背。她思忖着,在飞去鹊桥的路上可要好好想想,回家该揪那人左耳,还是右耳更爽。

 

鹊桥

 

“牛郎星和织女星距离16.4光年,而一只成年喜鹊体长46厘米,也就是说,一共需要337295608152880695只喜鹊,才能搭成鹊桥……”

高高的鹊桥上,织女一边关掉手机屏,一边忍不住好笑: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类啊,以为鹊桥就一定都是用喜鹊搭的么?那么“金水桥”到底是金的,还是水的呢?

风儿轻轻摇曳着她的绣边裙裾,长长的鹊桥一端没入云际,三合板质的桥面,在浮木桥基上悠悠颤动,桥上蜷缩着的十几只灰喜鹊、花喜鹊、灰花喜鹊,也随着一俯一仰,眼睛耷拉着,仿佛瞅谁都不乐意一般。

“大伙儿都疲了吧,去年好歹还有六十三只,今年只有十六只,不,十七只”。织女不由望一眼脚下,那载她飞来的黑白碎花,不知何时已幻作自己足下,一块与左右浑成的普通桥板。

天渐渐地黑了,遥看人间,已是华灯初上,痴儿痴女们该约会的约会,该发花痴的,也已发过一轮了罢。

“这些人儿啊……”

织女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凡夫俗子,咋那么喜欢牛郎织女这种一看就假的俗烂桥段——是要让男孩子们学着投女生衣服赖个媳妇儿,还是要女孩子先为了件衣服私奔,再为了个公务员身份“公奔”?

 

“你是真心的么?”

“七月七是啥日子?我能骗你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

 

人间,不知哪个角落,一对小儿女的喃喃声直飘进织女耳中。

织女撇一撇嘴:这种假话,千百年来她实在已听得够了——真要羡慕天长地久,那何必要什么鹊桥,要什么七夕和牛郎,她织女和织男,不是更天长地久的一对儿么?

“乖,娘晓得你委屈,可你们小两口的原创帖,凡人不爱看呢,咱天宫那么大编制,可全靠人间那点击率过活的,七月七,天河配,那可是千年热帖,不每年顶一顶咋成?你委屈,娘更委屈呢,变了外婆不说,还当了这么些年反派。”

不知哪一年,当她扁着嘴,恳求将“鹊桥会牛郎”修正为“厨房会织男”时,娘亲抚着她头发,这样安慰她。

娘亲也着实尽心了,这不,以前她这七公主还有其它几个场子、另外几个人间老公要应付,什么孝感董永、太原郭翰,如今都分拆给旁人了。

“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九天都是老公的,就一天、不,一晚是鹊桥的,也罢也罢”,想到这,织女长叹一口气:毕竟是上班,是职务行为,这点敬业精神还是要的。再说,这么些年,牛郎差不多几年换一个,她织女却还是那个织女,帅哥也着实见过几个呢。

“去年那泰国的差不多也该退休了吧,那孩子黑矮些,性子倒是温柔和善的”。

天已全黑了,牛郎、或干脆说,那个一年一度被偷偷选来扮演牛郎的凡人男主角,和两个扮演儿女的小龙套,也该登场了吧?

 

“啪!”

一束追光灯忽地亮起,脚前脚后,六七米长的鹊桥,霎时照耀如白昼一般。原本没精打采的十几只灰喜鹊、花喜鹊、灰花喜鹊,也立即抖擞精神,在光圈里扑腾成一簇。

一个疑似牛郎的人间汉子,挑着俩箩筐,稳稳当当地走近来。他穿了身干干净净的布衣裤,嘴角刮得泛青,一双浓眉深锁着。

“这牛郎选得不错呢”,许是奶油小生看得多了、腻了,这些年织女的口味变得清淡起来,今年这新选的牛郎透着朴实,挑担儿动作也娴熟,让她忽地觉着,加班也不那么累,甚至那十几只逢场作戏的喜鹊,也不似往常那般面目可憎了。

“快亮相、合影、念台词儿”,耳麦里,一个声音催促着,可不是么,这当儿,不知多少摄像头盯着,多少平媒、网媒等着现场直播呢。

她定定神,抬头望去,那牛郎已站定鹊桥中线,雕塑般张开双臂,两道浓眉却兀自深锁着。一边两只筐中,往年喧哗不已的一儿一女,此番却没半点声息,仔细看时,却发现改了硅胶的——也好,不但省了雇龙套钱,也不必再担心串词抢戏了。

她努力作出热泪盈眶状,花枝招展地徐趋过去。

足下忽地一绊,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牛郎依旧锁着眉,伸手扶住他。

“今年这桥谁监理的!这不要命么?”

她暗暗跺了跺脚,无暇多想,赶紧吐出那熟极而流的第一句台词儿。

 

回家

 

“OK,齐活儿,收工!”

待织女熟极而流地吐出最后一句台词儿,耳麦里即刻传出轻松欢快地声音,那照耀如白昼的追光灯,也旋即黯淡了好几个量级。

织女低着头,在鹊桥中线站着,夜风荡漾,把她的绣边裙裾轻轻摇曳着。她还在为自个儿刚才那些台词儿感动着不能自已——要说这些词儿,修改定稿,也沿用了十三四年,今儿个这是咋了?

那牛郎似也吁口气,深锁的浓眉,仿佛也舒展了几分。

或许,是这看着挺养眼的新牛郎,让她有了个不错的工作情绪?

“喂,我说那谁谁,咱合个影再收工好么?”

织女忽然有了这样的冲动:可不是么,她织女永远是这样的织女,可牛郎明年或许就是另一个牛郎,即便不换人,光阴荏苒,岁月侵削,也未必依旧是今天这般的眉眼神色。

 “我说神仙,您别消遣我们凡人了好么?”,那牛郎浓眉一扫,横了织女一眼:“你们无忧无虑,不愁养家糊口生老病死,不用惦记着饭辙、房贷、孩子奶粉,咱还得趁超市还没打烊,把打折大米给媳妇儿背回家呢——回见,不用送!”

 

追光灯熄了,牛郎和他的两只筐,也早隐没在鹊桥另一端的云际。

人间的灯火也渐渐地柔了,那些痴儿痴女,想必该回家的已回家,该干些什么的,已在干着些什么了吧?

该家去了,一会儿做布景的该来拆鹊桥了。

织女站在黑暗中,忽地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心情也说不出的烦躁恶劣。那些该死的喜鹊呢?

灰喜鹊、花喜鹊、灰花喜鹊,不知何时都已飞散了,它们都是老布景,知道这位女一号脾气不好,犯不着触这霉头,再说,劳务费也不是在她这儿领。

“哼,都跑了,连个出气筒也没——不,应该还有一只的。”

她忽然想起,那只把她背上鹊桥的黑白碎花来——它不是变成桥板了么?

“你,给人家变回来!变得像刚才那么大,快点儿!”

她打定主意,还要让这黑白碎花给背回去,要泄愤也等下桥再说。

那黑白碎花的桥板果然变了,变得比刚才还大,还大得多。

它没有变成黑白碎花的喜鹊,而是变成了一个神仙,一个织女最熟悉不过的神仙:织男。

“你,你这该死的……”

织女惊喜地扑过去,旋即又站住,双眼瞪得溜圆:

“刚差点绊人家一跟头的是不是你?从实招!”

织男讷讷地答不上,半晌,才微笑道:

“你不是说,每年就这一天,没法两口子一起么,我好不容易才换到这么个差事,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不喜欢不喜欢!”

织女板起脸。其实她心里是喜欢的,很喜欢的。

“公母俩,快家去吧”,耳麦里又传出声音,伴着不耐烦的哈欠:“你们不累我还累呢,明儿个可是周五,不是周六!”

 

两个人一起走的夜路,再怎么长,也是不会嫌长的。

“哎,你说,刚那扮牛郎的,他媳妇长啥样?他孩子喝那奶粉,真的是牛奶做的么——你咋不言语,还吃醋呢?没劲。”

 “哪有这么多干醋好吃,呵呵”,黑暗中,织女的肩头被织男轻轻扶了一扶:“人有人的烦恼,神仙也有神仙的烦恼,一面之缘也好,天长地久也罢,这各家自己的酸甜苦辣,不还得各家自己给咽下去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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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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