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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昔日重来?

 

1月28日,埃及参议院批准一项议案,允许埃及武装部队部署到街头,支援警察维持治安,直到几个月后议会选举结束为止。

事情的导火索,是1月26日塞得港“足球骚乱案”宣判所引发的大规模暴力冲突,导致至少38人死亡,超过415人受伤;1月27日,穆尔西总统宣布在塞得港、苏伊士和伊斯梅利亚三省市实行紧急状态和宵禁,时间自当地时间27日午夜起持续30天,宵禁期间每晚9点至次日早6点禁止行人不经许可上街。

“足球骚乱案”发生于去年2月1日,距今已过去近1年,何以能造成如此大的动静,以至于“尼罗河革命”胜利近两年后的今天,埃及街头居然再度出现了军警和示威者对峙、冲突和流血的场景,宛如“革命”之昔日重来?

首先,所谓“足球骚乱”本就不仅仅是一场球迷间的冲突。

两支当事足球队中,主队塞得港埃及人队是白领球队,而客队开罗阿赫利队是草根球队,彼此早有积怨。更要命的是,埃及人俱乐部注册会员中有穆巴拉克儿子贾迈勒、阿拉阿,和穆巴拉克时代埃及内政部长阿德里,而阿赫利队的球迷组织——俗称“红军”的ltras,几乎是清一色精力充沛斗志旺盛、对现实高度不满且无所事事的失业青年和在校学生,且和“尼罗河革命”最初的倡导者——“四月六日运动”和后来的“青年革命同盟”(即所谓“广场派”)沾亲带故,后者在革命过程中充分利用了ltras的组织力、人数优势和球迷的勇敢热情,据称在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过程中,ltras和本是“德比”对手的同城球队——开罗扎马莱克队球迷团体结成政治同盟,在埃及、亚历山大等地成为冲击要害部门、冲破封锁线和攻击、追打军警及“穆巴拉克走狗”的主力,几乎每一个“愤怒日”的街头运动、流血冲突,都可看到“ltras红魔”冲杀在前的身影。

穆巴拉克倒台后,以“革命功臣”自居的ltras在奚落老对手时自然又多了一个“口头禅”——将对手贬斥为“穆巴拉克走狗”,当穆巴拉克父子和阿德里先后被捕入狱后自然喊得更起劲。人数较少的塞得港埃及人队球迷其实也有许多人参加了“革命”,对此十分委屈,但球队成绩、球迷人数都相差甚远,可谓敢怒不敢言,去年2月1日的比赛是塞得港主场,主队又以3:1获胜,气急败坏的“红军”例行公事地大骂“穆巴拉克走狗”时引发主队球迷报复,酿成球场血案。事件发生后,“红军”以及其背后的“广场派”出于对“革命”后大权旁落、自己境遇全未改善的不满,趁机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大规模街头抗争、暴力,据官方统计数据,整个骚乱期间至少74人死亡、248人受伤,47人被捕,非正式消息称受伤人士多达千人以上。

1月26日,“足球骚乱案”进行第一次宣判,塞得港刑事法庭一审判决21名被告死刑。

尽管埃及当局事先料定可能会出事,做了周密准备,不但加派警力,还特意把宣判地点从塞得港搬到开罗,设在戒备森严的警察学院(即审判穆巴拉克父子的同一地点),但宣判结果传出后依然酿成大祸。

说到这里人们不由要问,被捕肇事者中,埃及人队一方球迷较多,塞得港发生骚乱不难想象,可何以事态先是蔓延到相邻3省市,继而席卷首都开罗和北方12个省市,上街示威的民众超过50万,且事件至今未曾平息?

人们更不由要问,既然起因是“足球骚乱案”,而当初的骚乱案系从两地球迷冲突开始,何以此次街头运动中,原本彼此仇杀的两地球迷间冲突并不突出,相反,示威者却把矛头对准了穆尔西政府?

道理很简单:正如一年前的球迷骚乱,根源是政治问题、社会问题,而不是真的、纯粹的足球问题一样,此次的街头暴力,根源同样在政治、在社会,而不仅仅在判决本身,大多数示威者走上街头,是借这起案件的判决,发泄对现实的不满,而在他们看来,现实如此令人失望,罪魁祸首自然只能是当权者。

正如许多分析所指出的,导致穆巴拉克被推翻的“尼罗河革命”构成复杂,但最初的起因却是社会的、经济的。社会层面,穆巴拉克家族和既得利益集团把持权力,其它政治势力难以染指;经济层面,革命前,埃及40%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18%人口每日生活费不到2美元15-29岁间青年失业率为15.8%,其中大多又集中在尼罗河三角洲的北方大城市里。正因如此,当时社会上各路反对派——以穆斯林兄弟会和萨拉菲光明党为代表的原教旨派、以世俗派知识分子和亲西方中产阶级为主的民主派,和由“四月六日运动”、“青年革命同盟”等左翼工团、学生组织和底层事业青年为主的“广场派”结成统一战线,并在关键时刻争取到势力强大的埃及军官团——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的支持,最终推翻了穆巴拉克政权。

然而近两年过去,现实却与人们所憧憬的“新埃及”大相径庭:“革命”后的埃及,经济状况并不比穆巴拉克时代更好,某种程度上甚至每况愈下:官方统计的失业率高达12%,失业人口多达340万以上,比2010年的230万增加了48%,青年失业率更高到“无从统计”的地步;“革命”前多达36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至2012年底已缩水至150亿美元,蒸发超过一半,贸易逆差达创纪录的317亿美元,财政赤字占年GDP总值的10%;“革命前”埃及的拳头经济部门是旅游部门,提供了10%的GDP总值和12%的就业岗位,“革命”前一年(2010年)旅游业年收入125亿美元,外国游客总数1480万人次,而去年全年旅游收入仅90亿美元,外国游客总数仅1050万人次。

持续动荡的局面导致外国投资锐减,法国《快报》统计认为,埃及政府需要110亿欧元资金,才能贴补国民经济和金融体系的缺口,而这还是在卡塔尔和沙特这两个“阿拉伯之春”最大推手和“金主”慷慨解囊37亿欧元后的结果,如今不仅其它国家对援助埃及望而却步,就连两大“金主”也开始变得含糊犹豫。2012年,埃及物价指数平均上升了4.5%,而平均工资却下跌了11%。

很显然,这一切都绝非“尼罗河革命”中人数最多、能动性和破坏性最强的“广场派”,尤其是青年学生、失业者所能接受,他们当初走上解放广场,目的就是改变如此糟糕的前途和境遇,如今“革命”了、胜利了,等来的却是相同、甚至更糟的际遇。

民主派同样不满意:他们憎恶穆巴拉克的专制,憎恶军方在埃及政治生活中的支配地位,希望通过“革命”和选举,建立起符合他们心意、让自由派占据埃及政治舞台中心地位的世俗民主国家。可“革命”胜利的结果,却是原教旨的兄弟会、兄弟会的盟友萨拉菲光明党与军官团达成分权妥协,牢牢把持了从选举到制宪,从政府到议会的大小权力,在这种“绝对权威”下,兄弟会可以轻松通过立宪公投,制订和修改宪法和选举的游戏规则,而民主派却日渐被边缘化,面对原教旨的咄咄逼人,既打不过,又选不过。

所有这一切都导致昔日站在同一阵营的“广场派”、民主派和兄弟会分道扬镳,失意失势的前两派继续站在他们熟悉的解放广场和街头,采用着司空见惯的示威、游行、抵制等抗争形势,喊着和“尼罗河革命”时一模一样的口号“面包、自由和社会正义”,只不过昔日被他们奉为盟主的兄弟会和穆尔西,如今却成了抗争对象,昔日被欢呼和鲜花的“人民子弟兵”,如今却和穆尔西政府、和兄弟会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把枪口、炮口对准街头的人们。

问题是,“面包、自由和社会正义”在哪?

穆尔西和他的政府显然没有什么办法:他们的确竭力安抚公众,不断推出各种福利补贴,并努力说服外资和外国游客回流,但效果不彰;他们也努力和缓社会对立情绪,穆尔西在宣布宵禁的同时重申“考虑建立民族团结政府”、“不针对任何派别”,并呼吁示威者和反对派与政府对话。可他们却拿不出拯救经济、增加就业的办法,恰相反,不断慷慨发出的补贴“红包”,很快就会把本已几乎见底的国库掏空,届时又该怎么办?

“广场派”和青年示威者们也没有办法:他们善于破坏,却并不善于建设,可以喊出“要面包”、“要工作”、“要社会正义”的口号,却并不知道怎样获得面包和工作,至于“社会正义”就更无可说处——塞得港埃及人队支持者的“社会正义”,恐怕正是开罗阿赫利队支持者心目中的“社会邪恶”。更头疼的是,示威本身或许会让他们的处境更糟:塞得港和另一个骚乱重灾区苏伊士城扼苏伊士运河要冲,而这条运河已是埃及最后一个稳定、可靠的财源了。

民主派当然更没有办法:如果说两年前他们还有勇气喊出“要选举”、“要一人一票”,那么如今他们连这个勇气都未必有,事实上他们已抵制过多次“一人一票”的选举和公投,因为怎么选都是他们输,兄弟会赢——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指望拯救埃及么?

自1月29日清晨起,开罗解放广场等敏感地区的形式似有所缓和,上街示威的人数减少了,暴力和流血的新增事例也寥寥无几。

但问题并未解决:2月25日,穆尔西将宣布下院选举日期(应该在4月某日);3月9日,“足球骚乱案”余下的52名被告将一审宣判。1月25日是“尼罗河革命”开始两周年,今后一段时间里类似“纪念日”不断,每一个都可能成为引燃新骚乱之火的烟头。

更重要的是,社会共识达成遥遥无期,反对派已拒绝和政府对话,而政府方面也无丝毫进行原则性妥协的迹象,而“面包、自由和社会正义”,则是对立各方中任何派别、团体和个人,都无法立即带给埃及人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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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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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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