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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太平天国人物谱》后面的话

许多和我一样的中国人,总是在孩提时代听故事的时候,就被告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长大以后,这种“这是好人那是坏人”、“不是好人准是坏人”的逻辑,仍然充斥于社会的各个角落,评判历史人物如此,评判现实的、身边的人物,不少人也不知不觉地走入这一窠臼。

太平天国曾经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一段近代历史,这种“绝对好人”或“绝对坏人”的、非黑即白的二元论,自然也不会不影响到对这段历史的评价和讲述。

早在太平军尚在战斗的咸同年间,这种二元论就盛行于天下,在支持清廷者看来,太平军的大小人物都是穷凶极恶的贼匪,卑鄙无耻的流氓,而在太平天国自己的笔下,他们的领袖不但是伟人、完人,有些简直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此后的岁月里同样如此。从晚清到民国,无数涉及这段历史的正史野史、小说戏剧、街谈巷议,可不会如今天某些电视剧那样,不管剧中人是曾国藩还是张乐行,是呤唎还是戈登,统统将太平军称作“太平军”,是叫“天兵”、“长毛”还是“发逆”,那可是个含糊不得的原则性问题。

社会在演进,时代在变迁,昔日之圣贤,或成今日之魑魅。洪秀全从邪教头子到革命领袖,再从正义化身到荒淫代表;石达开从义侠到投降派再到战略家,李秀成从“万古忠义”到“忠王不忠”再回到“万古忠义”,所牵扯到的,又何止是这些长眠地下、甚至尸骨无存死者的身名荣辱?

耐人寻味的是,不论是褒是贬,是赞是弹,“好人”、“坏人”的脸谱化趋向一如既往地有市场,所不同的,无非是此时之好人,或为彼时之坏人;我所谓之好人,或为你所谓之坏人,然后便是口诛笔伐、党同伐异,是费尽心力试图让更多人相信自己、而不相信他人的一套“好坏论”。

其实历史是复杂的、多元的、多色彩的,每个人的言行、取舍,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效果,一个评价。且不说洪秀全、石达开、李秀成、洪仁玕这样的复杂人物,就拿一些最“单线条”的人物来说,也同样如此。比如洪仁达吧,几乎所有熟知此人的历史爱好者,对他的评价大抵仿佛:颟顸、贪婪、愚昧,权力欲强烈但能力低下,是太平天国后期朝政纲纪紊乱的责任人之一。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顽固推行洪秀全的一套,何尝不能被视作纪律性强;他被俘临刑还狂呼天父天兄不已,又何尝不可被看作坚贞不屈?

作为后来人,我们既不是清廷、也不是太平天国的史官,无需、也不应穿越到那个时代,以其中一方的是非为是非,也不应“替古人操心”,绞尽脑汁地将自己的是非强加给读者。之所以起意要写这一组和太平天国人物有关的文章,便是想试着跳出总围绕着“好人”、“坏人”转圈的史评怪相。

坦率地说,当这组文章陆续在业已消失的网易历史频道连载之际,尽管读者反应踊跃,我的心情却是有些黯淡的。无他,这些读者朋友固然有支持我的,也有反对甚至辱骂我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却仍免不了先定好“好人”、“坏人”的框架再阅读、再评论,甚至有些朋友似乎是先把自己的“好坏论”发泄一番,再酌情描一眼我的陋文。

当然不能责怪编辑和读者,前者给了我一个让文章面世的平台,而后者则热情地参与了我发起的讨论。究其原因,窃以为是网络这种“浅阅读”平台,适于在短时间内让更多人看到文章,却不适于让读者们静下心来,细细咀嚼文章中的观点,提出其心得,指摘其谬误。值得庆幸的是,蒙中华书局不弃,愿意将这组因网易频道改组而中辍的连载文章,以全新的书籍形式面世。

早在构想这组文章时,许多朋友就质疑我为何用了差不多一半的篇幅去写群像和小人物,其实道理是很简单的,尽管大人物、英雄人物和名人永远可以占据各类平台的大部分空间,但历史从来都不只是由这些人书写的,不论从更全面解析那段历史,或更好地跳出“好人”、“坏人”窠臼的层面,多写一些这类人物的情况,都是十分必要的,如果说,陈玉成、石达开这样的人物,会各自拥有自己的粉丝或鞭挞者,为了自己的信仰和寄托,怒目圆睁、阵垒分明地重演“非此即彼”逻辑循环的话,那么面对像太平天国小兵、妇女或读书人这样的小人物、无名氏,更多读到他们事迹的朋友,都更可能、更乐意采用一种既不仰视也不俯视、既不捧上天也不摔下十八层地狱的客观视角,而这也正是我所最期待的。

任何一段文字、一种观点,都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不论赞同或反对,都是对本书的一种关注,一种支持和鼓励。当然,我所更希望的,是在赞同或反对之前,先拨冗细看一下书中的文字,而不是先急于亮旗号、表立场,“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希望我的这一番忙碌,能给同样关注这段历史、以及历史中人物命运的朋友们,以多多少少的一点点助益。

陶短房

2010年6月27日 加拿大卑诗省素里市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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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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