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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律诗词需要“申遗”么

近来一份“关于格律诗词创作申报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倡议书”在网上流传甚广,也引起了不少媒体和评论家的兴趣。发起和支持倡议书的人士认为,当前格律诗词创作构成复杂,许多似是而非的“伪格律诗”混迹其中,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亵渎,也容易混淆视听,因此主张将格律诗词创作“申遗”,目的是“正名”和“保护”,即让各种“伪格律诗”被排除在格律诗体裁之外,还格律诗词以“本来面目”,使之免受各种人为破坏,令格律诗词的生命得以延续。

作为一个格律诗词的长期创作者、爱好者,作为所谓“真格律诗”的认同者,作为格律诗词创作“申遗”发起人、支持者中许多人(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的朋友、熟人,对于这项活动,却要毫不犹豫地说一声“反对”。

首先,什么是“格律诗词的本来面目”?

格律诗词中的近体诗,公认形成于隋唐之际,但目前“真格律诗词”支持者所普遍采用的平水韵,则直到金代才定型,此前的唐代、北宋,是中国近体诗创作的高峰,许多今天脍炙人口的格律诗,如崔颢的《黄鹤楼》,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是不符合格律的,“还本来面目”如果是回到盛唐,岂不是连平水韵都要否定?如果是以平水韵为标准“正名”,那么将置中国诗歌最盛的盛唐、北宋于何地?

格律诗词中的另一支——长短句,起源一说在南北朝,一说在中唐,源流更加复杂,既有民歌,也有乐曲,更有从外国曲谱中传入的,最早是“度曲填词”,按照音乐需要填写词句,可是除了“白石曲”,90%以上的词曲谱,早在明代就已经失传,今天词人们采取的倚声填词法,是明末词人鉴于曲谱失传,所采取的不得已办法,当代词人奉为圭臬的《御制词谱》、《白香词谱》,大多是清代才成型的。“还本来面目”如果是回到宋元之际,回归“度曲填词”的本色,那么上哪里去找回那些失传500多年的曲谱?如果是以御制词谱、白香词谱为标准“正名”,难道苏轼、柳永、大小晏等人的众多创作,都只能被当作“特例”、“变体”,乃至出律?

格律诗词的形成,原本就是一个动态的、漫长的过程,这一过程直到今天也未完全走完,将其“正名”、“定式”,只能把浑水搅得更浑,而无法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其次,格律诗词需要靠“申遗”来保护么?

时代是前进的,每个时代都有适合于本时代的诗歌体裁,如汉代流行四言诗,六朝流行乐府诗和五言诗,唐代歌行体、五言近体大行其道,宋代七言近体和宋词成为诗词主旋律,元代是北曲,明代是南曲,清代则是宋词回潮和新体裁层出不穷的朝代,在新时代里,旧时代最风行的体裁依然有许多爱好者、创作者和欣赏者,如唐宋都有人坚持写汉乐府,并发起过新乐府的创作,直到民国也有人创作并公演元杂剧,但公平地说,这些前朝余韵已经由大众回归小众,不再是载道言志、此唱彼和的主旋律。

唐代诗歌创作之所以达到巅峰,是因为唐朝全面推行科举制,而诗赋是进士科的主要考试内容,诗写得好可以做官;宋代长短句盛极一时,是因为上至皇帝,下至达官贵人、富商大贾,都愿意附庸风雅,填一手好词可以多一块仕途敲门砖,至不济也能如刘过等人那样,换一口体面的茶饭。时过境迁,诗词的这些功能均已丧失,不论爱好者愿意或不愿意,它只能变成多数人欣赏、少数人创作的小众体裁。

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格律诗词始终不缺乏爱好者、创作者,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原本被彼此隔绝、各自孤零零“自拉自唱”的格律诗词爱好者们突然获得了交流平台,各种诗词工具书,如韵书、词谱等也相继上传,只要有心,今天的人们学习“正统格律诗词”,是具备很好条件的,从这个意义上,格律诗词已得到应有的保护,无烦“申遗”,笔者和“申遗”的倡议者,原本都是网络诗词平台的受益者和开拓者,对此理应有清醒的、共同的认识。

而倘若“申遗”倡议者、支持者们的理想,是恢复格律诗词的所谓“唐宋之盛”,那就是缘木求鱼了:唐宋诗词所依据的中古音,早在元明之交就已经在中国北方失传,今天除了客家、闽南等少数方言,绝大多数方言已经分不清“东冬江阳”这些韵部,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方言和普通话都已经不再沿用昔日“平上去入”的四声,格律诗词创作中不可回避的入声业已消失无法辨认,不少北方诗词爱好者不得不靠不断翻韵书,甚至死记硬背整本平水韵,来避免出律的尴尬,格律诗词所依存的语音体系早已发生剧变,通俗地说,全国大多数地区格律诗词的创作者,等于是在用另一种汉语创作,在这种情况下,不论“申遗”与否,都难以让格律诗词创作回归大众文化。

正如笔者一位朋友所言,如果“申遗”的目的是抢救和保护诗词,那么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前人的诗词仍在中国广为传诵,并不“小众”,格律诗词创作者数量并不缺乏,初学者也可以很方便地寻到各种必要工具和帮助;如果“申遗”的目的是抢救和保护今天的某些诗词创作者,那就更没必要了:诗以言志,诗以载道,试问今天的格律诗词创作者们当中,又有几个人符合上面这八个字?他们所要的“正名”、“保护”,难道是想让自己重新回到“诗而优则仕”、“诗而能则富”的“美好岁月”。

格律诗词创作根本不需要“申遗”,除非倡议者们真的认为,格律诗词孳生的土壤——中国传统文化,真的已经死去,如果没死,何来“遗产”,如果已死,这些倡议者、支持者们的诗词创作,又何尝会有他们自称的那些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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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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