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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甲:在传说和现实之间

 

2013年10月4日,越南人民军大将、越南党政军元老武元甲去世,终年103岁。

 

高度评价和不同声音

 

对于武元甲大将的去世,越南官方媒体连篇累牍,给予高度评价。

官方媒体连日来或直接、或借助外国媒体及人物,给刚刚逝去的武元甲大将以一系列伟大的称号,如“世界名将”、“传奇人物”、“越南民族的优秀儿子”、“胡志明主席的优秀学生”、“越南人民军的光辉榜样和骄傲”、“天才军事家、民族英雄、伟大的文化家和史学家”、“人民的大将”、“世界上十位最杰出的将军之一”、“20世纪世界杰出军事领导人”、“唯一同时打败过法国殖民主义者和美帝国主义者的天才指挥官”,甚至“红色拿破仑”、“人类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军事战略家之一”,等等等等。

事实上这种推崇早在武元甲大将去世前就已开始。

2012年8月26日,是武元甲大将102岁诞辰,越南党政军就隆重举行了一系列庆祝活动,不仅国防部长冯光青等要员亲自登门拜寿,越南通讯传媒部同年底还特意出版了《武元甲人生》一书,精心收集、剪裁了国内外20篇专题文章,将武元甲大将在越南当代史的地位,提升到仅次于胡志明主席的层面;去年寿诞前夕,这种推崇再度升格,领衔拜寿的变成越南第一号人物、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

但不同声音同样存在。

越南官方通讯社引述了法国《世界报》10月4日文章中称赞武元甲大将军事、政治才能的语句,以及越南民众对他的爱戴,但在同样一篇文章里,作者引述当年曾接触、报道过武元甲大将的一些法国人士的话,称其军事才能和战略眼光是“有争议的”、“在军事生涯中逐步历练的”;美国一些媒体一方面引述美军越战将领、名流的话,承认武元甲大将是“值得尊敬和纪念的敌人”,另一方面也认为其在70年代初的一系列战略、战役决策并非都很合理、明智。《纽约时报》一方面称,武元甲大将的推崇者将之和麦克阿瑟、隆美尔、蒙哥马利相提并论,但同样有许多人认为,他的战绩正应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东方名言,他对本方士兵伤亡的不加顾惜令人侧目。

 

“文武双全”

 

越南官方媒体和官方史学家称赞武元甲大将“文武双全”,甚至其通讯传媒部副部长杜贵尹曾称赞其“文采在世界名将中罕见”。

尽管不无溢美之词,但武元甲的确是文人出身的武将。

他1911年8月25日出生于越南广平省丽水县安舍村,家境殷实,自幼曾在私塾学习,后在河内大学历史系毕业,拥有法学学士的文凭,还在越南私立升龙中学当过历史教师。由于这段经历,他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且能流利使用越南语、汉语和法语的语言、文字,20-30年代,他曾是报纸杂志上活跃的撰稿者,还和同伴合伙办过私人刊物,说“学兼东西”或有夸张,在当时的越南,也算得上凤毛麟角的“大知识分子”。

在上世纪初的东亚、东南亚,“新派学生”接触新知识最多,也往往成为各类新潮政治思想的第一批信徒,武元甲也不例外。1926年,年仅15岁的他就加入了当时的激进团体“新越革命党”,并常常撰写激进反殖民文章,成为法属印度支那殖民政府关注对象。他很早就和好友长征一起结识了胡志明,并在1938年加入胡志明创立的印度支那共产党,成为党内元老和胡志明最信任的同志之一。同年其和长征合著《关于越南的农民问题》,成为越共早期经典理论作品。

直到此时武元甲仍然以“文人”面目出现,其政治活动也主要是宣传、组织和撰写文章,尽管今天越南官方刊物、书籍中,称武元甲早在担任历史教师时就热衷研究拿破仑军事战术,但这种大人物功成名就后的官样文章可信度实在成疑,即便属实,充其量也不过老一代“军迷”的纸上谈兵罢了。

1939年,即武元甲加入印支共翌年,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当局取缔印支共,迫使胡志明、武元甲等印支共骨干逃入中国境内。1941年,胡志明成立越南独立同盟会,即越南民主共和国前身,同盟会下设军事委员会负责武装斗争,该委员会负责人,就是此前一直以“文人”面目出现的武元甲。

当时越盟中并不乏具有正规军事背景的干部,其来源,包括黄埔军校、云南陆军讲武堂的越南籍培训生,和被越共送到苏联学习军事归国的干部,其中包括冯志坚、黄文树、何伯康 (Ha Ba-Kang)、何东茂(Ho Tung-Mau )陈依寮( Tran Huy-Lieu)等,但这些人或很快牺牲,或水土不服,在胡志明看来,远不如武元甲可靠。

有记载称,武元甲曾进入云南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尽管的确有一些越南籍学员在该校学习,但武元甲并不在其内,他本人接受外媒采访时也坦承“从未接受任何正规军事教育”。

1944年12月22日,越共第一支武装——越南解放军宣传队在越南靖西成立,武元甲任总指挥,这支武装的主要成员,是高平抗法起义失败的流亡者和越南籍中国军校生,二武元甲则和武英、高鸿岭等人受胡志明委派前往争取、领导。3天后,他率部越境进入高平省,先后在费克、那银袭扰维希法军成功,这被认为是越南人民军(当时称越南解放军)的诞生标志,越共随后成立第一个国内军事组织——北圻革命军事委员会,武元甲任委员,并很快被任命为越南解放军总司令。由于这段经历,武元甲在越南人民军中被尊称为“大哥”,这也一度是其领导游击战时的化名。

抗战期间越共武装得到国民党政府的支持,但战后这种支持转变成打压,不过此时越共已羽翼丰满,1945年8月,他们进入河内,正式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武元甲被任命为国防部长、武装力量和民兵自卫队总指挥。在河内期间,武元甲常常和企图重返河内的法国人打交道,并得到一个“越南托洛茨基”的、并不算光鲜的私下绰号。一些当时的法国记载称,武元甲“额头光滑,身材矮小,脾气火爆而好战,不耐烦多听多说”,他的法语一开始总是很温和,但一旦被激怒就会变得粗暴尖刻,常常喜欢展示“战斗到死”和“不怕牺牲消耗”的决心,然而由于法军后来攻占河内,武元甲曾一度被讥讽为“纸上谈兵的小个子”。

 

抗法抗美

 

1946年12月9日,法越战争爆发,武元甲指挥的越军节节败退,只能在中法边境活动。1949-50年,得到新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支持的越军重振旗鼓,先后编成4个师,总兵力达一万人以上。在此期间,武元甲获得大将军衔(1948年),他也是越军第一位大将。这个大将很大程度上是荣誉、地位的象征,因为当时越军规模很小,除了他这个大将,其余干部最高军衔不过是少将。

1950年9月,越军发动边界战役,先后攻占东溪、七溪,收复中越边境一带,打通中越补给线,初步扭转战局;1954年3-5月,越军发动奠边府战役,法军战死、被俘1.6万余人.此役迫使法国承认战败,并最终退出整个印度支那,奠边府战役令越南人民军士气大涨,奠定了此后长期抗美的基础,也令法国的全球殖民体系开始崩溃。由于这些战役的名义总指挥都是武元甲,因此他成为举世闻名的人物,“奠边府之虎”的称号和“世界名将”的光环,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

但许多资料均显示,“大哥”在整个抗法战役期间,战略思想常常“慢半拍”:满足于打通中越交通线,站稳脚跟,依托中国援助和法军对耗,不敢下集中兵力、和法军决战的决心,胡志明主席的推动和各级中国军事顾问的全方位参与,给了这位“世界名将”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契机。

1951年的越共二大排定了早期越南党政军最高领导人坐次,依次为胡志明(主席)、长征(越共总书记)、黎笋(绰号“三哥”,越共副总书记兼南方局书记)、范文同(总理),武元甲仅次于上述四人之后,以人民军总司令、军委书记、国防部长的头衔,列第五位。

60年代前期,武元甲两次访问苏联,对苏联的“大纵深”、“大兵团”机械化正规战印象深刻,极力主张在抗美和对付南越的战争中采用苏联军事模式,并用苏联体系改组军队,这种思想遭到军委第一副书记、越军总政治局主任阮志清大将的抵制,胡志明主席虽仍信任武元甲,但也不认同其军事观点,令其“养病”两年,越南南方的军事行动,转由阮志清大将负责。

此时越共内部矛盾凸显,黎笋为首的亲苏派开始抬头,其在军中的同盟者为文进勇大将,武元甲和黎笋的关系并不算融洽,但较黎笋与阮志清、武元甲与阮志清却好得多。1967年,阮志清大将去世,武元甲在胡志明支持下重掌军权。

1969年胡志明去世,武元甲未进入“三人小组”(黎笋、长征、范文同),感到政治上开始失势,为挽回颓势,他惟有在军事上再创辉煌。

为此,1972年春节,武元甲不顾中国顾问的劝阻,集中越南几乎全部军队和现代化装备,发动了抗美战争中越方最大的攻势战役——广治战役(复活节攻势),试图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吃掉南越,结果在这场“乞丐和龙王比宝”的大规模会战中越军惨败,精锐损失殆尽,伤亡逾10万,仅顺化一战就损兵6万。此役让武元甲“世界名将”光环大为减色。

1975年4月30日,越南统一,身任军委书记、总司令的武元甲却并未因此获得“解放第一功臣”的称号,而被黎笋支持的“小字辈”文进勇大将抢了头功,此后便开始步步失势,1979年国防部长被文进勇大将取代,1980年任职30年的军委书记被撤销,1982年被排挤出中央政治局,1986年,带着副总理、大将虚衔的“大哥”被宣布退休。

2011年出版的《武元甲人生》形容其作战“总是最大限度的避免牺牲,并选择伤亡最小的作战方案”,这并不符合武元甲的军事历程,甚至他本人的叙述:1969年,武元甲接受意大利著名记者法拉奇(Oriana Fallaci)采访,称“全世界每分钟都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死亡,为了革命和国家统一,即便这些牺牲者是我的同胞,我也在所不惜”。

 

重新闪耀

 

1986年“三哥”黎笋去世,和武元甲关系亲密的长征任总书记,改革派阮文灵任总理,此时越南已被柬埔寨战争和中越边境对抗拖到筋疲力尽,恢复中越关系,将战略重心转移到经济上,成为越共党内普遍共识,武元甲受长征、阮文灵之托,开始秘密奔走中越之间,努力恢复两国、两党关系。1990年北京亚运开幕式,一身戎装的武元甲大将出现在主席台上,引起全球媒体瞩目,这件事后来被证明为中越关系全面正常化的标志性事件。恢复中越关系的“战役”,“东方拿破仑”圆满完成。

1991年,年逾八旬的武元甲大将辞去最后一个公职——副总理,从此转入退休和著书立说的生涯。

在此期间,他仍然发挥政治影响力,如支持越共的“革新开放”,反对在经济建设中忽视资源保护,反对一边倒倒向任何一个国家,主张改善越美关系等等,领衔反对西原铝矿开发项目,和反对河内拆除历史建筑巴亭会堂等,成为其退休阶段的“代表作”。

“文武双全”的他早在战争时期就是西方媒体关注的焦点:1952年12月5日,法国《世界报》记者让.拉古杜尔(Jean Lacouture)曾形容他是“掩盖在皑皑白雪下的活火山”;他曾在1966年1月、1968年2月和1972年5月3次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他和法拉奇间的对话更传诵至今。直到2004年,他还接受法国《人道报》采访,就“主权与人权”、霸权主义和世界和平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亲华人物”?

 

许多人都称武元甲是“亲华人物”,并罗列了许多理由。

在越共早期领导人中,武元甲和中国的渊源仅次于胡志明主席,和好友长征不相伯仲,他在军事生涯早期曾和国民政府合作,建军初期又和陈赓、韦国清等中国军事顾问进行密切合作;越战后期,他对黎笋“一边倒”侵苏路线不满,提出“和大哥、二哥都要搞好关系”;中越战争前夕,他公开强调“要和中国同志缓和”,结果丢了国防部长的职务;中越战争爆发后,已经“半退”的他也仍不时发出批评之声,最终导致“全退”。亚运会前后为中越关系正常化的奔走更是家喻户晓。

但相反的理由也不在少数。

许多时人回忆录和史料记载都显示,抗法期间武元甲对中国顾问的意见并不甚买账,中方“以分散对集中,以集中对分散”的战法,他只喜欢前半句,而对集中兵力攻坚、决战迟疑不决,以至于要胡志明主席亲自拍板;60年代两次访苏后,他认为苏联军事模式更先进,中国的战略战术过时,又转而主张“大搞机械化”,公开宣称“中国游击战不合时宜”,60年代早、中期越南南方武装的灵活游击战和酷似中国内战时中共军队的组织、编制、战术思想,更多源于胡志明主席的坚持,和与武元甲关系恶劣、实际主持南方军务的阮志清大将身体力行。阮志清大将去世后,武元甲大将重新主军,最终推出的,是和中国军事思想大相径庭、却吻合苏联军事理论的“圣诞节攻势”;早在越南统一前夕,他就为越南军队刊物题词“全力以赴保卫越南岛屿主权”,这被认为系含蓄表明了其在西沙、南沙等岛屿主权问题上的“越南正统立场”;赋闲、复出和再度引退期间,他固然积极主张改善中越关系,并为之努力奔走,但同样主张对外关系多元化和改善越美关系,他极力反对的西原铝矿开发项目,原本与越南国有资本合作的外企,据称就来自中国。

正如《人道报》所言,武元甲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越南民族主义者,凡是他认为对越南有利的方针、政策,他就会坚持和遵循,反之则会反对。和长征、阮志清等相比,他对中国军事战略、政治理论等的笃信程度是大有保留的,阮志清在军队中演《白毛女》,搞忆苦思甜、“三整三查”,大谈持久战和农村包围城市,长征在土改中照搬中国套路,而武元甲在这方面却鲜有类似表现,其代表作《人民战争和人民军队》,《论游击战争》中虽然大谈“中国革命的经验”,却是以引述胡志明主席论述的形式进行的(事实上胡志明也的确发行了《中国革命的经验》,以调整越南党、军队在抗美战争中的战略思想)。不难看出,除了民族立场外,出于对胡志明主席的尊崇,他在许多重要军事、政治和战略问题上,都刻意靠拢和坚持胡的论述和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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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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