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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家王朝

“做皇帝是件多么辛苦的事啊!”

拧三世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揉了揉发酸的手肘。

已是三更了吧?大殿外,月光冷冷地铺满天井。

他披上簇新的龙袍,站起身,在大殿里转了两圈。他多么希望有人恰到好处地喊一声“陛下辛苦了”,可惜没有,值更的太监、宫女都低着眉眼,惟恐不小心睡着,摊上不该摊上的灾祸。

也没什么,自己天纵英明,勤政爱民,这声实事求是的评价,天亮之后想听几声,就能听到几声的。

想到这,他不由又瞥了一眼刚才的卷宗:五个不识相的大臣——确切地说是五张不识相的嘴,就要被他永久地、彻底地闭上了。

“多可恶的人,朕这样勤勉,他们还要肆意咆哮,恶毒攻击,简直是蜀犬吠日!”

想到这里,拧三世霉头一紧,但旋即又松开了:何必呢,这五个已经是最后一批不识相的人了,从天亮起,溥天之下,就只听得到赞颂自己的声音了。

“你这是在造孽啊!”

一个悠悠的声音忽然响起,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是谁?尔诽谤朕躬,该当何罪?!”

拧三世袍袖一拂,顺手抄起了烛台。

烛光明灭,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那不是父皇拧二世么?

“父皇,您,您您是人是鬼……”

话甫出口便觉得多余:拧二世的皮肤仿佛透明的一般,烛光照耀下,竟连一点点影子都没有。

“皇儿啊,父皇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来找你的,你要知道,那边的车马要花钱租的,你即位三年,弄死的人太多,车马费也涨了,烧那点纸钱都不够跑个来回,朕这还是……”

“父皇有什么教导,就快点说吧,天就快亮了呢。”拧二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三年不见,他还是这么不着边际的啰嗦,唉,忍忍吧,谁叫他是父皇呢?

“是是是,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拧二世搔了搔头皮,若有所思:“皇儿啊,你不知道,朕原先也不知道,原来人归天后,就可以察觉尘世间凡人的内心世界,朕这一看不要紧啊,皇儿,你可太不得人心了,臣民们都发自内心地怀念朕,诅咒你,巴不得你早死啊!”

拧三世这一惊可是不得了:这是真的么?为什么自己听到的,却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他们那是怕你、恨你、糊弄你,可是他们能糊弄凡人的耳朵,却糊弄不了鬼。皇儿啊,知道他们怎么赞颂父皇么?‘不知贤,害霸;知而不用,害霸;用而复以小人参之,害霸,好田及色,无伤也’,父皇知人善任,别人讥讽几句也当没听见,虽然猎打得多了些,美人搂得久了些,踩坏几亩庄稼,拆散几门姻缘,可朕驾崩三年,臣民们还是发自肺腑地怀念朕躬——可是他们却从心里憎恶皇儿你,因为你踩坏的庄稼、拆散的姻缘不比朕少,却缺乏朕的用人气度。”

“原来是想给那五个老不死的求情。”

拧三世刚转过“你也是个老不死的”的念头,就急忙硬生生在脑海里掐灭——死人要是真能洞悉凡人的内心,那可不得了,再说,父皇可不是什么老不死的,他不但老,而且死了三年了。

“父皇在那边辛苦得很,要不要来碗靓汤?”

他忽然想起,自己压根就不是什么凡人,父皇的絮叨只当耳旁风吧,横竖天都快亮了,腊八、清明,还是多供吃食,少烧纸钱吧,免得他总雇了车马来折腾。

“皇儿可千万别拿父皇的话当儿戏啊!”烛光下,拧二世透明的皮肤忽地泛出光泽:“等你归天的那一刻,你就能洞悉臣民的内心,就会发现他们是多么恨你,可那是一切都晚了啊,你要晓得,这边有考核期的,两年后要是发现人家怀念你、赞颂你,你就能上天堂;如果大家都在诅咒你、嫉恨你,你就只能下地狱了,皇儿啊,你别看父皇在天堂过得不怎么样,可比起地狱来,那就……”

大殿外,忽地传来第一声鸡鸣,恍抬头,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再回头看时,烛已熄,拧二世悠悠的身影,早已和那没说完的半截话一起消散了。

拧二世背着手踱了半圈,拿起朱砂笔,翻开卷宗,在早已画了朱圈的五个名字上,又重重打了五个大红叉:

“死后的事死后再想吧,再说大家不都说朕能万寿无疆么?还早呢。”

“看来至少‘万寿无疆’是一句假话,唉唉。”

15年后,当拧二世的魂魄从躯壳中飘出的刹那,他忽然想起当初父皇灵魂夜探时的那番唠叨来,这15年,他本已将这些车轱辘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父皇说的难道是真的?难道臣民们真的如此恨朕躬?朕真要下地狱么?

不容他多想,一缕魂魄,就被引到一个孤独清净的所在,他就这么孤独清净地呆了好久好久,这大约就是父皇说的什么考核期吧?

突然有一天,他被引了出来:

“你考核过关了,明天就准备去天堂报道吧。”

是么?不是说,只要被人仇恨,就再也上不了天堂么?

“的确是这样,可是你自己听一听,你的臣民正缅怀你、赞颂你呢。”

他发觉自己果真能洞悉凡人的内心世界,他听到人们果真发自肺腑地怀念自己、赞颂自己,说自己虽然贪恋女色,游猎无节,喜欢阿谀,不能用贤,还杀了不少敢于顶撞的大臣,可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每天都要勤奋工作六、七个时辰,实在是辛苦得很、难得得很。

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这个父皇,原来是吓唬朕啊。

可是再听下去,他却紧张起来:原来臣民们仇恨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拧四世,因为这个新皇帝不但好色、嗜猎、喜谀、害贤,而且还懒惰,据说已经有两年零十个月没上过朝了,臣民们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喊着“万寿无疆”,心里却恶狠狠地嘀咕什么“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太危险了啊,这皇儿,怎么这么糊涂呢!”

拧三世越想越不安,终于找了个机会,花掉一大半儿孙烧给他的纸钱,雇上车马,来了一趟夜访,结果跟拧二世一样碰了一鼻子灰:

“死后的事死后再想吧,还早呢。”

和拧三世一样,拧四世也是直到升天的一瞬才想起父皇的告诫,也是直到不得不孤独清净时,才开始怀疑臣民们的赞颂是不是违心的。

然而两年后他也释然了:人们正发自肺腑地怀念自己,赞颂自己,因为自己虽然好色、嗜猎、喜谀、害贤、懒惰,却不怎么滥争苛捐杂税,倒是儿子拧五世被臣民们恨之入骨,因为祖父辈的毛病他一样不少,还变着法地加租加税,上个月刚借着“费改税”的口实,把厘金翻了一番,此刻又琢磨起加派田宅物业税来。

和祖、父们一样,拧四世也变得满心不安,也找了个机会下凡,去谆谆教导儿子一番,当然,新皇帝拧五世是照例一个字也听不进的,直到断气的一刹那,才猛然想起父皇的话。

不过两年后他同样发觉,列祖列宗们实在是多虑了:臣民们非但至今赞颂自己、缅怀自己,还给自己立了祠堂,烧了许多纸钱,车马费是再也不用愁了的。

“臣民们说,朕在位时虽然好色、嗜猎、喜谀、害贤、懒惰、横征暴敛,却酷爱和平,从不轻启战端,老百姓虽然被榨干了钱财,只消循规蹈矩,好歹保得性命。”拧四世捻着手中厚厚一叠纸钱,颇有些尧舜之感。

“可皇儿就太危险了,他即位三年,已打了两年八个月的仗,田园荒芜,男丁都快耗尽了,百姓们正祷告上天,诅咒他早死呢!”

他打定主意,一待天黑就雇最好的车马下凡,一定要让皇儿拧六世迷途知返。

“晚了。”

天车的车把式鹤发童颜,两道雪白的眉毛低垂着,看不出有多大岁数。

“不看报的么?革命了,你们拧家王朝被自己臣民推翻,你那个皇儿拧五世也给剁成肉酱,他的魂魄,眼下正在那个老地方孤独清净着呢。”

“唉唉!”拧五世长吁短叹,不住地跺脚:“自古无不亡之国,江山颠覆,皇儿罹难,还则罢了,可他这么不得善终,日后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多余操心,”车把式轻蔑地一撇嘴:“你和你爸爸、你爷爷、你爷爷的爸爸……都在天堂呆得好好的,你儿子凭什么下地狱?信我吧,他也会上天堂的,如果有缘,你们也许能在天堂碰见。”

“怎么可能!”拧五世困惑地捧住头:“皇儿可是被百姓们亲手撵下台的啊。”

“怎么不可能,”车把式笑了:“我活得久,见得多了。没看见那个得意洋洋,刚从血泊里把你们家宝座拽起来,没等擦干净就迫不及待坐上去的——对,就是那个姓柿的新皇帝?看着吧,不消两年,今天这些咬牙切齿的百姓就会说,还是拧家王朝好啊,就算那个最不成器的拧六世,尽管好色、嗜猎、喜谀、害贤、懒惰、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好歹还能打一半胜仗,死人是多些,至少不用割地赔款,让外国人欺负上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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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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