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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玻利瓦尔:“解放者”的身后事

去世前的几个月,恐怕是拉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最痛苦、最失意的一段时间,曾经意气风发、声称“一统拉美是我与生俱来使命”的他,不但亲眼目睹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四分五裂,自己也在一片“打倒独裁者”的倒戈声中黯然下野,避居圣玛尔塔。极度沮丧的他不但说出了“拉美解放不依靠任何个人,没有玻利瓦尔一样可以成功”这种与其性格不合的话语,还让人将财物、书籍打包装箱,准备移居欧洲,彻底离开这个曾带给他赫赫功业,如今却让他心灰意冷的地方。

他并没能走成:辞职后仅几个月,他就突然暴病而终,病因据说是肺结核,残存的战场札记记载,戎马倥偬的他,的确在战争期间患过肺结核。

长期以来,他的死因并未引发多少质疑:这位生于委内瑞拉加拉加斯、死于哥伦比亚圣玛尔塔的拉美英豪,生前梦寐以求的,是一统拉美,他也的确差一点做到:他的故乡委内瑞拉、第二故乡哥伦比亚,以及以他名字命名的玻利维亚(以前的上秘鲁),厄瓜多尔,巴拿马,一度都被纳入“大哥伦比亚共和国”的版图,面积广袤的秘鲁也曾将他选举为“独裁者”,但在临终前,他却看到委内瑞拉成了“外国”,厄瓜多尔绝尘而去,曾高举“自由之竿”追随他抗击西班牙人的各国战士,居然喊着同样的自由口号与他为敌。他的遗体下葬在圣玛尔塔教堂,直到12年后才魂归故里,被玻利维亚新政府隆重迎回。

中国古语说“先死为神”,当玻利瓦尔成为凝固的历史,当一切都变成前尘往事,人们便开始记其善,忘其恶。他的故国委内瑞拉不但把国名改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而且将其迁葬入“委内瑞拉国家圣殿”,奉为民族守护神,甚至违背常规,将其情人、“解放者的解放者” 曼努埃尔.塞恩兹葬于其侧相伴。玻利瓦尔也成了整个拉美的精神寄托。

然而如今这个精神寄托却在昂扬的国歌和隆重的军事盛典下被掘墓开棺,这个“拉美的精神共主”正面临成为“新格拉纳达”矛盾、分裂,而非团结、统一焦点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讽刺。

主持开棺的是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一位自称“玻利瓦尔最忠实继承者”的政治人物。

他当然不是想对“解放者”不敬,恰相反,他认为这是最大的尊敬——在他看来,玻利瓦尔一介伟人,怎可能在落寞中死于痼疾,他想必是被阴谋家们毒死的,因此,必须开棺验尸,查个明白。

早在2008年1月,“玻利瓦尔死因调查委员会”就在查韦斯的授意下成立了,这当然不是个单纯的学术研究机构,其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证明玻利瓦尔死因可疑。

不知什么缘故,该委员会雷声大、雨点小,迟迟拿不出研究成果,倒是查韦斯最憎恶的美国人为他带来意外惊喜:今年春天,在美国马里兰州一次学术会议上,在霍普金斯大学工作的巴尔的摩传染病学家保罗.维特尔拿出一份报告,质疑玻利瓦尔死于慢性砷中毒。

当年玻利瓦尔曾被解剖验尸,发现肺部大量绿色积液,这被当做肺结核的铁证,但维特尔认为,从遗存的病理报告可知,玻利瓦尔死后发现有支气管扩张现象,而这种现象更可能源于慢性砷中毒,而非肺结核,肺部绿色积液固然是肺结核典型症状,但慢性砷中毒同样可造成这种症状。

玻利瓦尔生前南征北讨,树敌无数,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包括西班牙殖民者、革命的叛徒,甚至很多他的革命同志,他也的确逃过多次暗算,最著名的一次(1828年9月25日)几乎得手,靠情人塞恩兹的机智才化险为夷,因此曾当过拿破仑侍从的玻利瓦尔最终如其旧主那般“疑似中毒”,原也不无可能。但他的仰慕者查韦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尽管在玻利瓦尔临终前,故乡委内瑞拉的独立给了他沉重一击,但时过境迁,如今在委内瑞拉人心目中,“解放者”无疑是一座崇高的丰碑。尽管查韦斯处处仿效玻利瓦尔:集权、民粹、事必躬亲,通过修宪、公决等民主手段,为自己摆脱民主束缚寻找合法的背书,但很显然,他的号召力远不如玻利瓦尔,国内反对声音始终存在,终身总统的公决一波三折,9月的国会选举变数犹多。此时此刻,如果能找出“解放者”的“真正死因”,进而为之“讨回公道”,无疑将极大增加自己的声望,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资金的名字与“解放者”并列。

不仅如此,追究玻利瓦尔死因还可以和老对手——哥伦比亚总统乌里韦较劲。反美的委内瑞拉和亲美的哥伦比亚近年来矛盾不断,甚至几度濒临武装冲突边缘,后者是个大国,又有美国撑腰,查韦斯虽能趁对方国内动乱占些小便宜,终究无大作为。玻利瓦尔成名于哥伦比亚,又死于哥伦比亚,死后在哥伦比亚长眠了12年,如果坐实玻利瓦尔是中毒身亡,哥伦比亚自然脱不了干系,事实上早在去年,查韦斯就质疑哥伦比亚为掩盖“事实真相”,将一具假的玻利瓦尔遗体送给委内瑞拉,并一再要求哥伦比亚人将当年棺木残片送到委内瑞拉检验。

和玻利瓦尔一样,查韦斯的志向也不仅局限于本国,固然,如“解放者”般开疆拓土的时代业已过去,但一呼百诺的拉美盟主,却正是他心中渴望。倘在“开棺事件”中查韦斯最终能够如愿以偿,他在拉美的号召力自然会大幅度提升。

当年玻利瓦尔最崇拜的故主拿破仑称帝,他曾鄙薄此举为“陋举”,认为“当效其功业,不当效其野心”,立誓“终身不称帝”。尽管和拿破仑一样,他也是壮志未酬,含恨而终;尽管他南征北讨,解放6国,却将其中5国并入自家版图,和其“不效拿破仑野心”的说法背道而驰;尽管他一再试图强化手中的独裁权力,最终被“自己人”请下权力宝座,但他毕竟奠定了拉美近代政治版图的大格局,结束了南美洲的殖民时代,最终兑现了“不称帝”的承诺。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就功业而言,玻利瓦尔堪称拿破仑青出于蓝的好学生,而他的“精神学生”查韦斯,又能从“解放者”衣钵中,获得怎样的遗产?

其它且不论,仅就开棺验尸一项,他恐怕就未必能如愿:报告撰写人保罗.维特尔指出,慢性砷中毒只是一种可能,而非定论,况且慢性中毒的成因很多,既可能是下毒,也可能是长期饮用有毒的泉水所致,维特尔担心,自己的学术见解会被曲解,并声称“我的研究和委内瑞拉的研究看上去相似,但实际上追求的不是同一回事”——查韦斯大约也会很担心,但他的担心恐怕和维特尔的也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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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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