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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的土以关系

7月5日,土耳其政府下令禁止以色列军用飞机穿越土耳其领空,迫使一个以色列军方代表团不得不修改其访问波兰的飞行路线,这被普遍认为是以色列海军突击队袭击土耳其籍救援船后,土耳其方面一系列报复行动的一环。

5月31日凌晨,以色列海军Shayetet 13突击队袭击并扣押了开往加沙地带的一支救援船队,这支船队共有6艘船只,船上载有约10000吨物资,其中包括药品和以色列禁止输入加沙地带的水泥、建材等,被以色列突击队乘直升机攻击的,是土耳其籍船只“蓝色马尔马拉海”号,船上载有支持加沙人士500多人,来自多个国家,其行动得到土耳其“人道主义救济基金会”(Humanitarian Relief Foundation ,简称IHH)资助。袭击造成包括土耳其籍人士在内多人伤亡,引起国际一片哗然。

事发后,土耳其朝野反应强烈。土耳其议会一些议员,以及部分宗教团体曾呼吁,由土耳其海军派遣舰艇,护卫救援船强行闯关,土耳其外长达乌特奥卢声称,以色列要么向土耳其道歉,要么同意接受国际委员会的独立调查,否则土耳其将与以色列断交。

土耳其何以如此强硬?土以关系将如何发展?

事实上,土耳其曾是伊斯兰世界和以色列关系最好的国家。尽管是伊斯兰国家,但土耳其是突厥族政权,而非阿拉伯人政权,因此对于以色列人,他们并没有阿拉伯人的那种恩怨情仇,公元1492年,实现民族统一的西班牙开始掀起天主教宗教狂热,犹太人、摩尔人和科尔多瓦阿拉伯人都成为被迫害、排挤的目标,庇护并接纳他们的,正是当时东地中海第一强权——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上世纪30-40年代,土耳其总统基马尔.阿塔土克又接纳了众多从德国流亡而来的犹太学者,这些学者投桃报李,帮助土耳其建立了土耳其学院和一系列科研单位、社科研究机构。1958年,伊拉克复兴社会党发起革命,土耳其不顾阿以矛盾尖锐,充当桥梁,帮助伊拉克犹太人集体移居以色列。

土耳其是支持1948年阿以分治决议的唯一穆斯林国家,也是最早承认以色列(1949年3月28日),和最早与以色列建交(1950年3月9日)的伊斯兰国家,一度曾是以色列在中东唯一的邦交国。1956年,第二次中东战争爆发,土耳其迫于伊斯兰世界的强大压力,召回了驻以色列大使的,但两国、两军的关系仍然十分密切,冷战时期,美国牵头在中近东建立“中东司令部”,土以都是司令部成员,彼此互动频仍。

1973年的第四次中东战争标志着阿以关系进入新阶段,一方面,曾为中东伊斯兰盟主的埃及战后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受到其它阿拉伯国家的孤立,另一方面,一度和以色列眉来眼去的土耳其,却因为塞浦路斯问题被西方孤立,开始寻求多元化外交。1980年6月30日,以色列单方面宣布从特拉维夫迁都耶路撒冷,土耳其立即宣布反对,并关闭耶路撒冷总领馆,引来阿拉伯世界一片喝彩。

然而作为美国在伊斯兰世界最重要的盟友,和北约唯一的穆斯林国家,与以色列保持友好关系,毕竟更符合土耳其的利益。1993年,奥斯陆和平协议签订,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的关系一度有所缓和,土耳其趁此时机重新向以色列派驻大使,并在1996年和以色列签署了13项政府间双边协定,其中包括军事训练合作协定(这也是以色列和伊斯兰国家唯一的一个,协议规定以色列军用飞机可以在土耳其上空飞行)和双边自由贸易协定等。

之所以在短短10多年里,土以关系便经历了一个戏剧性轮回,是因为当初土以关系破裂,与其说两国出现利害冲突,毋宁说是土耳其的权宜之计。当时阿拉伯国家对西方世界大搞“石油价格战”,这让土耳其苦不堪言,而埃及从阿拉伯世界盟主上被驱逐,又让一些土耳其政治家依稀看到,恢复当年奥斯曼在中东一呼百应的盟主地位,并非没有可能。然而中东局势错综复杂,土耳其的一番努力,并没获得满意的回报,随着冷战的结束和欧元区的成型,追求融入欧盟一体化,成为当时土耳其政界的主流意识,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和以色列恢复良好的关系,以表明土耳其和欧盟各成员国具有“统一的价值观”。

1997年,以色列和土耳其实现总参谋长互访,当年土耳其军舰访问特拉维夫,次年,土以两国和美国在东地中海举行联合军演,标志着以色列和土耳其正式进入“准军事同盟”关系。

然而土耳其在中近东的角色是多元化的:一方面,土耳其是民选代议制国家,和西方、以色列政治体制和价值观相近,且土耳其扼黑海通往地中海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门户,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苏联-俄罗斯通往“温暖海洋”的第一道防线,因此它迫切需要强化自己“西方盟友”的角色,这就必然要发展和以色列的关系;另一方面,土耳其的前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曾是地跨欧亚非三洲的伊斯兰教大帝国,目前中近东的各穆斯林国家,大多和土耳其渊源深厚,土虽实现世俗化,但国内宗教势力依然强大,民间对阿拉伯世界和巴勒斯坦人也普遍持同情态度,这就迫使土耳其必须和阿拉伯世界保持一致立场,对以色列持批评态度。这两个“必然”、“必须”间相互矛盾,一遇重大事件,就可能造成双边关系的重大转折。

进入21世纪以来,这种矛盾显得更加突出。

在土耳其政治生活中地位重要的军方,比较重视土以关系,由于美国迫于希腊压力,不愿向土耳其出售较先进武器装备,土耳其许多武器都从以色列获得,包括坦克、战斗机、导弹,甚至步枪。自基马尔时代以来,土耳其军方一直充当着压制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捍卫世俗政治的保护神角色,加强与以色列的关系显然对他们更有利。

与之相反,在土耳其民间,伊斯兰保守势力的影响自本世纪初以来不断提升。由于塞浦路斯问题上,土耳其的立场一直得不到西方的认可,更由于土耳其不论怎样委曲求全,却始终不能被欧盟接纳,而土耳其的宿敌希腊尽管许多条件并不符合,却被欧盟和欧元区慨然吸收,这让土耳其国内支持回归伊斯兰阵营、与西方拉开距离的呼声渐高。2002年,带有浓厚伊斯兰保守背景的现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上台执政,土以关系随即进入又一轮微妙期。

由于军方是最激烈反对宗教干预政治的,甚至一度试图以军事政变对抗宗教化,打压军方就成为新政府的当务之急,而军方最不得人心的软肋,恰是和以色列的军事合作关系。近年来,土耳其以“军事多元化”为借口,开始减轻对以色列的军火依赖,从韩国甚至俄罗斯、中国购入新装备。去年10月,土耳其政府突然宣布,不欢迎以色列军参加在土境内举行的“安纳托利亚雄鹰”军演,并表示除非以色列和叙利亚改善关系,土耳其将不会加强和以色列的军事互动。此次废除持续14年的、允许以色列军机飞越领空协定,可视作这一打压军方努力的一部分。

近年来,在土耳其社会,“泛突厥化”、“泛伊斯兰化”的思潮开始重新抬头,重归伊斯兰阵营,并寻求重执中近东牛耳的论调不绝于耳,而要获得中近东伊斯兰世界的好感、支持和追捧,对中近东穆斯林公敌——以色列采取强硬态度,就成为不可或缺的“投名状”。自2008年底以色列空袭加沙以来,土耳其就不断加大对以色列抨击的力度,尽管土耳其方面也承认,“国际救援船”不可能为以色列所接受,甚至清楚组织“国际救援船”行动的“自由加沙运动”流品复杂,一些组织者和积极分子甚至抱有刺激以色列动手,以扩大国际影响的动机,却最终选择了支持和赞助,没有土耳其的努力,一度连出发港都找不到的“国际救援船”,不可能凑成6艘船、10000吨物资的惊人规模。

然而土耳其政府的行为并非没有分寸。

尽管多次选择刺激以色列,但事后土耳其官方往往会悄然降低声调;尽管支持、资助了救援船队,但船队出发前,土耳其政府却将船上原本打算一同前往的土耳其政客、议员“劝退”;尽管“蓝色马尔马拉海”号事件发生后,土耳其官方口气强硬,但新一轮的救援船行动却改由其它国家资助。

据土耳其长卡亚大学地缘政治专家古赞的分析,土耳其政府原先判定,由于外交形势孤立,以色列不可能放弃土以关系,而美国处于在伊朗核问题上争取支持的考虑,也不可能在土以矛盾中偏袒以色列,因此适当对以色列施压,可以获得伊斯兰世界更多利益,却不至于过分损害土耳其和美、以的关系。但自救援船事件发生至今,以色列的立场始终保持强硬,而在此事,以及此后黎巴嫩真主党精神领袖法德拉拉去世后的一系列风波中,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再度表现出对以色列一边倒、近乎无保留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土耳其政府势必将更加谨慎从事,毕竟中近东穆斯林阵营四分五裂,土耳其过分向这一阵营靠拢,可以获得更多喝彩声,却未必能得到多少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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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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