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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修订”:投入与产出

据报道,中华书局“国史修订”工作自2005年启动至今,已召开了四次修纂工作会议,目前进展顺利,预计2015即可面世。

此次修订集中了全国200多名学科专家,穷10年之力,投入巨大,曾领衔这项工作、德高望重的史学前辈任继愈先生未等到工程告竣便与世长辞,这一切都让不少圈内外人士对“国史修订”的成果寄托厚望。

然而史学是项奇妙的东西,投入与产出未必一定成正比。

在中国历史上,官方投注大量人力、物力修史的高潮,出现过3次。

第一次是唐初,李世民在贞观十年下令同时设局修撰北齐、北周、梁、陈、隋五代正史,也就是说,《二十五史》的1/5都出自唐太宗的“国家修史计划”,5个修史班子的规格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北齐书》的负责人是在北齐当过官、被誉为“祥瑞”的李德林和李百药;《周书》是秦府十八学士之一的岑文本和大学者令狐德棻;《梁书》和《陈书》由名臣魏征领先,著名学者姚思廉协助;离唐代最近的《隋书》更了不得,编纂班子里出现了魏征、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长串出将入相的人物,唐太宗不仅高度关注,甚至亲自执笔作序。

第二次是元代,集全国学术界之力同时修撰《辽史》、《宋史》和《金史》,在被公认不甚尊重知识的元代,这项政府知识工程却得到政策倾斜,修纂者都是一时之选,且尽心尽力,三史总修纂揭傒斯为加快进度夜宿史馆,最终积劳成疾去世。

第三次则是清初,为了修纂《明史》,清廷不但集中了官方学者、资源,还不惜一切搜罗民间贤才,甚至像顾炎武这样对清朝不满的学者也努力网罗,最终在修史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万斯同,就一直以布衣的身份参与其间。

然而投入最大的这三组共9套正史,在整个二十四史体系中的评价均不算很高。“唐五史”虽包罗万象,却疏于订正,同一件史实在《北齐书》和《梁书》中往往记载相反,让人莫衷一是;“元三史”虽然详略得当,脉络分明,却因主撰者避讳太多,影响后人对史实真相的探究;至于《明史》的公案,则从清初一直打到今天,其中不凡唇枪舌剑,甚至血雨腥风。

“断代为史”,历史原本就是一项耐得寂寞、需得时间的慢工细活,而官方工程往往限时、限量,恰于修史的规律相悖,揭傒斯的例子固然是极端了一些,但不久前的某“献礼”工程,不也因为要赶在某个“节点”出“阶段性成果”,弄出一锅夹生饭来么?不仅如此,修史不同于考古,甚至也不完全同于历史研究本身,而更多带有一种修史者对历史现象的解读色彩,这从“春秋三传”,从二十四史发端的《前四史》就已见端倪,同一套史书参与者越多,这种解读色彩也就越弱,往往反倒会影响史书的思想光辉,《二十五史》中读者最多、影响最大的,正是由一两人牵头的几套,如《史记》、《汉书》、《三国志》、《新旧唐书》和《新五代史》,这并不是偶然的。中华书局此次“国史修订”能否打破这一怪圈,仍需拭目以待。

不少人指出,“国史修订”不同于以往的修史,并非另起炉灶,而是在排版、训诂、注解等方面修正,一些人进而希望此次工程可以改变“老点校本”受时代局限而沾染的片面政治色彩。

其实正如中华书局总编辑徐俊先生所言,由于是“辅助加工”而非直接创作,政治风气对老“点校本”的影响微乎其微,相比较于唐初对南北朝史书的直接增删篡改,和元、清对涉及避讳处的删削,老“点校本”对二十五史正文的改变,只是段落、提行、标点符号等,而在注释方面,也仅仅是繁简详略的不同,并不伤筋动骨,这种现象不独在史学,在其它传统国学领域,如《康熙字典》、《全宋词》和《辞源》等的编纂方面,也出现过同样的现象,其中饱含着老一辈学者的良苦用心。正因如此,如果“国史修订”仍限于版式、标点和训诂方面的微调,阵仗其实无需很大,裴松之注《三国志》,注解的字数倍于正文,不过一个人搞定;胡三省于颠沛流离中训诂《资治通鉴》,其间还丢过一次书稿,仍然可以独立完成,人少事简,固然工作量大,工作周期长,却也省却了协调和磨合,只要不把“修订”当做一个献礼性的、限时限量完成的使命,而仅仅当做一项精益求精的纯学术工作,早一天完成固好,晚一天完成又有什么关系?近几十年来,《二十五史》的流行版本并非只有老“点校本”,也有百衲本和武英殿本,甚至中华书局本身也有两个版本同时流行,坦率地说,能够直接使用《二十五史》的,至少是资格较深、基础较好的文史爱好者,训诂的意义相对有限,许多人读了大半辈子,也未必说得清自己读的是哪个版本。

这并不是说“重修”无意义,而是想说,如此宝贵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原本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前面说过,对于直接阅读《二十五史》层面的文史爱好者、专业工作者而言,版本只是个次要问题,现有版本虽有缺陷,但不致命,中国当代社会最缺乏的,是严肃性、专业性与通俗性、可读性兼备的,非“戏说”、“穿越”性的历史读物。近几十年来,影响最大的是这类书(如《上下五千年》、《成语故事》、《中国人史纲》、《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争论最多、甚至起负面影响最大的,也同样是这类作品(如《李秀成评传》、《宋景诗》和“评法批儒”等等),相对于在古人成品基础上小修小补的训诂、注释、排版,这种再诠释、再创作看似通俗,却需要更多的投入,如今一方面,在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后,社会和民众渴望更多的精神食粮,希望了解更多的历史、掌故,接触更多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市面上充斥着太多的“戏说”、“穿越”,而类似《二十五史》这样卷帙浩繁的文言作品,不论是哪一种版本,显然都不适应“群众性”和“普及性”这两大启蒙需要。事有轻重缓急,如果说“重修”是锦上添花的好事,那么,看似不起眼的普及性、群众性“正史”读物的创作,才是雪中送炭的当务之急。

顺便提一句的,是“重修”的价格问题,《辞源》不过改了个排版,价格就从380变作980;《汉语大词典》06年新版再版,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价格更从660变成2000,老“点校本”就已经“破千”的《二十五史》,又是如此阵仗的“重修”,究竟要卖多少钱?有圈内朋友猜测“至少8000”,倘果真如此,又有多少国人消受得起如此“精品”?倘读者寥寥,萃天下贤才,穷10年之力,这个投入产出比,岂不是有些太不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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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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