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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7月中旬升级的利比亚国内冲突,似乎随着8月初欧美各国纷纷开始撤侨、撤退使馆人员,而变得不再那么受人关注,尽管战事依然激烈,且愈益呈现失控态势:就在8月12日,首都的黎波里警察局长苏伊西上校(colonel Mohamed al-Souissi)在的黎波里郊外被绑架并谋杀,而这位上校的职责,原本是打击包括绑架、谋杀在内的犯罪,维护的黎波里治安。

如今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国外交人员孤独驻守在利比亚,正如法国《世界报》所言,他们中许多人对“阿拉伯之春”曾充满憧憬,对“新利比亚”信心十足,如今却一个个灰心丧气。一位两年多前站在的黎波里Radisson Blu酒店25层,望着夕阳西下的海湾壮丽景色,感慨“革命后的利比亚最美”的欧洲外交官,如今站在同一个地方喟叹“利比亚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么?

 

城头变幻大王旗

 

米苏拉塔的军阀们肯定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看来,利比亚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全国都变成米苏拉塔就行了。

一些外国记者承认,米苏拉塔市区秩序井然,商业繁荣,一切都显得安全、平静,但这仅仅是问题的一面——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被原教旨的“米苏拉塔革命委员会”所控制,这个“委员会”的主任里姆达(Chawki Rimda)将整个城市严密监控起来,一切都必须在掌握中,他的耳目和爪牙,则是由警察局长埃斯内奥(Saleh Ali Esneo)指挥的700名特务、1300名警察,和密布全市的500个摄像头(埃斯内奥曾炫耀“卡扎菲要有这些我们谁也别想革命”),通向米苏拉塔的每一个路口都被封锁,外人必须经过甄别方能放入。

米苏拉塔是有秩序的,这里的基础设施、市政服务都在恢复,甚至外贸也兴旺发达,国际机场有飞土耳其和日本的航线,港口也十分繁忙,这一切都建立在严格的伊斯兰教法,和强大的米苏拉塔民兵基础上。

米苏拉塔民兵人数据说上万,加上班加西帮等兄弟会背景原教旨主义者和东部昔兰尼加“联邦主义”部落,组成所谓“利比亚之盾联盟”(Libya Shield alliance),,和埃及穆斯林兄弟会有历史渊源,并和“安萨尔阵线”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利比亚之盾”原本是上届议会为解除各派民兵武装、建立统一国家军队而组建的过渡性武装组织名称,因上届议会实际上被穆兄会背景的“正义与建设党”(CCP)所控制,世俗派始终不愿真正加入,“利比亚之盾”也就名不副实,如今索性变成了原教旨派军事联盟的旗号。里姆达不过是米苏拉塔一地的首领,而整个联盟则还控制着港口城市苏尔特,班加西一部分,以及昔兰尼加地区许多油田和输油管终端,并一直觊觎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各路总兵力相加,据法国前外交官、“利比亚通”海伊姆扎德赫(Patrick Haimzadeh)估计,有两万左右。由于政出多门,很难说清到底谁是他们的领袖,但旧议会议长、挂名的“利比亚之盾”总司令萨赫迈因(Nouri Abou Sahmein,)被公认是“米苏拉塔帮的人”。

盘踞在另一个港口城市津坦和的黎波里机场的津坦帮同样认为“利比亚前途无量”——但前提是“消灭米苏拉塔帮”。

津坦民兵在“革命”中和米苏拉塔帮结盟,成为推翻卡扎菲的主力,但深受世俗派影响津坦人和原教旨色彩浓厚的米苏拉塔人格格不入,“后卡扎菲时代”米苏拉塔帮依靠“利比亚之盾”和旧议会,津坦人则依靠同样充斥世俗派任务的内政部和利比亚最高安全委员会(SSC)相抗衡,津坦帮的领袖是前津坦地区警察总监费尔纳纳(Mukhtar Fernana),他们控制着津坦城、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和附近的油库,此外,卡扎菲长子赛义夫一直控制在他们手里。

由于是世俗派,是所谓“根红苗正的革命者”,他们常常炫耀自己和“民主朋友”的关系,并指斥政敌为“原教旨恐怖分子”、“民主之敌”,但和米苏拉塔的秩序井然不同,津坦是一座混乱不堪、治安恶劣的城市,市区显得破败萧条,这一方面是因为该帮有许多流民、贝都因人,这些人缺乏纪律性,另一方面则和不得不穷兵黩武有关——该城居民不过4万,民兵总数却超过一万人。

和津坦派结盟的,是哈夫塔尔派武装。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曾经在卡扎菲手下当过总参谋长,在著名的乍得“丰田之役”中耻辱地兵败被俘,随即倒戈反卡扎菲并流亡美国的哈夫塔尔,尽管当年率领有精锐空军支援的机械化部队败给乍得丰田车武装起来的游击队,成为国际笑柄,但这位退休将军加入“革命”后,却显示出比其他乌合之众高出一筹的军事素质。他曾受命收编各地民兵,组建统一的国民军,结果忙了一年多一事无成,索性自己也辞职做了军阀。他在短短几天内募集5000人马,伙同津坦帮发动5.16未遂政变,失败后后将大本营放在班加西以东的阿布雅尔,自称“尊严阵线”(The Dignity)。他的部队纪律较严明,训练状况也较好,照他的说法,自己“至少是一队利比亚士兵、而非一对外国雇佣兵的长官”,在他看来,只要把那些外国原教旨分子和雇佣兵赶走,便天下太平。

极端原教旨的“安萨尔阵线”(Ansar al-Sharia)等伊斯兰民兵,以班加西为大本营,尽管他们自己矢口否认,但一般都认为,他们和“基地”及“伊拉克与黎凡特伊斯兰国”(ISIS)都有“血缘”关系,有人怀疑,前“利比亚伊斯兰圣战者组织”(LIFG)负责人贝尔哈吉(Abdelhakim Belhaj)是伊斯兰民兵的指挥者,但这位曾参加“革命”,随后因西方反对而被踢出“革命者”行列的原教旨极端主义者对此矢口否认。他们的利比亚(或者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应该有利比亚,而应该统一于一个教法治国的“天下”)自然应该回归沙利亚法的“本色”。

除了这些大帮派,还有遍布全国的中小帮派,有的以地域,有的以部落,有的以教派为纽带结合起来,他们中除属于上述倾向的,还有一些是卡扎菲旧政权及亲信部落的残余。他们当然也做着各自的“利比亚梦”。

这些大大小小的武装名号不一,大体上称“旅”或“营”的居多,一般而言,一个“旅”会号称有1500-2000人枪,而一个“营”则通常有300-500人枪,不过这只是理论上如此,实际情况则差异很大。他们都有军饷,一般在500-2000第纳尔(约合300-1200欧元)之间。2013年11月CGN报告显示,利比亚总共有民兵和各种武装分子20-25万人。

 

打起来的不只是战场

 

严格说,利比亚各派间的冲突、摩擦,甚至在卡扎菲垮台前就开始了,去年起则渐趋高涨,去年10月10日,利比亚前总理扎伊丹(Ali Zeidan)在首都的黎波里光天化日下先被神秘劫持、后被离奇释放,导致他半年后“挂印封金”,不辞而别;今年5月18日,津坦民兵在退役将军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和前津坦地区警察总监费尔纳纳(Mukhtar Fernana)指挥下冲进利比亚议会大楼,宣布解散议会,不久后又不了了之。

国际社会当时认为,造成这一问题的症结,是议会缺乏代表性,且充斥着原教旨议员,为此他们顺理成章地开出重新选举+修宪的“灵丹妙药”,甚至把国会的名称全国代表大会(CGN)也改掉了。

6月25日,立法选举如期举行,登记选民人数仅有150万,仅比两年前选举登记人数的半数多一点点;编制200的国会议员(包括32名特意为女性保留的议席)有12席因战乱而无法选出。

8月4日,已选出的188位当选议员中,有160人不远千里赶到东部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市托布鲁克开会,并在几小时内匆匆进行了两轮投票,来自东部小城科巴的无党派律师伊萨(Aguila Salah Issa)在第二轮击败同样名不见经传的比伊亚(Abou Bakr Biira),成为新议会的新议长。

尽管实际与会的外国代表,据称仅有阿盟、联合国特使团和伊斯兰会议组织等寥寥数家,但联合国、欧盟和美、英、法、意、德等均发表声明,对“民主的成果”表示祝贺。

但同日在的黎波里,本应于当日解散的旧议会CGN议长萨赫迈因非但没停止活动,反倒发表声明,指责新议会、议长“违宪”,道理听起来也似理直气壮:首都在的黎波里,你们去托布鲁克开什么会?

问题当然并不出在会址上,事实上,看似圆满的选举结果本身就破绽百出。

“革命胜利”之初,原教旨色彩浓厚、带有穆斯林兄弟会背景的派系,反卡扎菲自由派系和极端原教旨的“安萨尔阵线”(Ansar al-Sharia),都对选举抱有极大热情,尤其是穆兄会背景的“正义与建设党”(CCP),依靠雄厚的支持者群众基础,认定“一人一票”的结果对自己有利,希望借“人多票多”优势,以民主的形式,实现“教法治国”的梦想,兄弟会系统在突尼斯、埃及等国的“胜利成果”,更给了他们极大鼓舞。但利比亚的情况和上述国家差别很大,东、西、南三大地区间的隔阂,部落间的对立,CCP、自由派的“国家力量联盟”(NFA)及“安萨尔阵线”实力均衡、互不相下,都让“一人一票”无法产生强有力的政府,两年过去,部落、地区、教派等背景的军阀、民兵依旧拥兵自重,割据称雄,政府、议会和政府军则徒具形式,毫无权威性可言。

6月25日的选举之所以出现自由派独立候选人纷纷当选的反常局面,道理其实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不论世俗派或原教旨派,其中有实力(当然主要指军事和财政实力)的代表人物早已不耐烦在劳而无功的选举和国会上浪费时间——批判的武器,显然比不过武器的批判。

一些国外记者曾在CGN开会时,看到身穿防弹衣、手持自动步枪的议员,很显然,即便“一人一票”选出的代表,此时此刻,也更愿将自己的安全交给自己手里的步枪,而非选民手里的选票。

 

撤侨之后。

 

西方国家中,在“前革命时期”发挥最大影响力的是美国,奥巴马“开罗讲话”、希拉里.克林顿和苏珊.赖斯对“阿拉伯之春”的鼓吹激励,是促使“革命”将改朝换代当作目标,促成原本互不服气甚至互为仇敌的各派“革命者”联合起来的推手;在“革命”几度濒临绝境之际出手助拳,一手把他们推上台的,是萨科齐时代的法国,和现首相卡梅伦的英国;战前拥有最大投资利益、战后又最积极参与重建,憧憬获得重建红利的,则是意大利。

西方国家以外,“海合会”为“革命”提供了从国际合法性到经费、武器在内的一揽子支援,而穆兄会上台后的埃及,则一度是“后卡扎菲的利比亚”最亲密的盟友。

但7.13战事打响后,美国一马当先“撤”了——7月26日,美国关闭了驻的黎波里大使馆,撤回了外交官;次日,欧盟驻利比亚使团开始走人;7月30日法国也宣布撤出使馆人员。

曾经欢呼“伟大胜利”的美国之所以要撤,是因为当初他们就只想“君子动口不动手”,武装干预很大程度上是被英法拖下水。2011年班加西领事馆遇袭、史蒂文斯大使遇害,不仅让美国国内对“利比亚革命”由热趋冷,也让近期日子不算好过的奥巴马不得不对使领馆和外交人员的安全倍加小心,以免再出意外。

法国是当年军事干预的急先锋,奥朗德上台后,在科特迪瓦、马里等非洲国家也显示出好战的一面,但就利比亚而言,法国的干预在国内反响不佳,在国际上效果也不好,而干预的决策、实施责任,奥朗德又可很方便地推给前任萨科齐,顺水推舟,先撤再看,自然是最保险不过的选择。

至于英国,正如《卫报》所言,当政的仍是当年决策主战的卡梅伦,如果就这么撤外交官,就会显得很没面子,因此侨可以撤(8月4日英国军舰驶抵的黎波里码头撤侨,此前他们从陆路经突尼斯,并依靠希腊海军帮忙,已撤走许多侨民),使馆暂时只能这么提心吊胆地开着。

8月初,美国总统奥巴马和他的国家安全顾问、前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在推翻卡扎菲过程中起到主推手之一作用的苏珊.赖斯会晤利比亚总理特尼(Abdallah al-Theni),并在联合声明中强调利比亚冲突各派停火的重要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奥巴马和赖斯此番并未刻意提及“一人一票”、“回归选举”,而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多次表示,利比亚目前所缺乏的,只不过是又一次“真正的选举”,而这种“真正的选举”,则是解决一切冲突、矛盾的唯一出路。

很显然,对于目前天知道怎么开下去的利比亚议会,和久拖不出的新宪法,欧美各国不敢抱太大希望——该议会能否拯救自己尚未可知,更不用说拯救利比亚了。

原本最积极支持“革命政府”的海合会和埃及,前者因ISIS的崛起和危及自身利益,对“革命”从“无条件支援”转为谨慎观望,至于后者,自穆兄会政府倒台,和利比亚“革命政府”间的关系,自然也不可能再如以往那么热络。

正如一些观察家所指出的,如今在利比亚,不论是讲选,或是讲打,都没有任何一派敢言必胜或“独占”,且如今没了卡扎菲这个“公敌”,扶持或排斥任何一派都既无名目、又有风险,这正是各国各势力谨慎作壁上观的奥妙所在。

8月10日前后,欧美多家重要媒体不约而同刊出’“自由将军”哈夫塔尔的专访、特写,对其“向往自由”、“纪律严明”、“提倡世俗”、“反对恐怖主义”等大加赞赏,似乎某些人已开始试探着把宝押在这位曾先后为卡扎菲和他的几乎所有敌人效力过的将军身上。且不说哈夫塔尔一旦得势,会否变成第二个塞西、甚至第二个穆巴拉克,他这个“丰田战争”的败军之将,如今真如廉颇般“尤善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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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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