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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埃博拉疫情史无前例地在欧美国家发生“内部传染”,原本漫不经心的美英法等国也终于紧张起来,一方面加强自己国门的“严防死守”,另一方面加大对西非疫区的投入力度,目的自然都是竭力避免疫情向自己家门口传播的事件重复发生。

10月23日,美国彭博社的一则独家报道,在一片忙碌恐慌气氛中,引发了不同寻常的关注,而且这种关注主要不是因为埃博拉、疫情或防疫,而是因为所谓“殖民地原则”(colonial-era lines)。

按照彭博社这则报道的说法,美英法三国领导人奥巴马、卡梅伦和奥朗德达成共识,依照“殖民地原则”对西非疫区援助义务进行“分片包干”,1958年从法国手中独立的几内亚、1961年从英国独立的塞拉利昂,和1847年由美国解放黑奴回归西非建立的利比里亚,将分别由其前“宗主国”法、英、美承担援助义务。

这则报道曝光后,立即在“老欧洲”以及非洲引发热烈争议,有趣的是,不论是前“宗主国”所在的“老欧洲”,还是曾是殖民地的非洲,对所谓“殖民地原则”的提法都显得不满,“马里在线”和“法索网”等非洲新闻网站上的留言者甚至称,倘三国领导人真用了这样的提法,那简直是“越帮越忙”。

 

疫区三国情况不同

 

正如一些熟悉非洲情况的观察家所指出的,“殖民地原则”的概念,在疫区三国会引发完全不同的反响。

三国中的塞拉利昂,其独立过程系循序渐进的,最初的执政党——塞拉利昂人民党及其领导人马尔盖博士(MiltonMargai)亲英,尽管1991年后该国局势发生多次剧变,国家元首从英国女王换成了本国人出任的总统,但始终保持在英联邦体系之内,上世纪末该国发生内战,战后恢复大量依靠外国、尤其英联邦国家的援助,“殖民地原则”对于该国而言,并非一个忌讳的政治名词,因为该国从独立起,就始终未经历过非洲许多国家都曾经历过的“殖民罪行清算”运动,此次埃博拉疫情爆发后,塞拉利昂是最早向国际社会公布疫情并主动求援的,也是各国援助者所受阻力最小的。

几内亚的情况就迥然不同。

该国是撒哈拉以南非洲中最早获得独立的,独立运动兴起过程中,伴随着和法国“宗主国”的激烈冲突和顽强斗争,该国“独立之父”塞古.杜尔(Ahmed Sékou Touré)是强调“去宗主国化”、主张非洲统一团结的“泛非运动”旗手之一,该国是付出被法国摒弃于“法属非洲经济圈”的巨大代价,才赢得独立地位的,至今几内亚也仍然维持着独立的货币“几内亚法郎”(GNF),而回避加入因法国担保而币值稳定、可在西非和赤道非洲十多个国家流通的非洲法郎(FCFA),当年杜尔执意独立时更放弃原本在法国拥有的上流社会地位,这甚至引发和他友情深厚、和法国也有特殊感情的塞内加尔开国总统桑戈尔(Senghor.Leopold)不解和同情。此次疫情发生后,几内亚公布疫情较早,对国际援助也持开放态度,但多次强调本国主权和尊严。对于这样一个以“泛非主义大本营”身份自豪的西非国家而言,“殖民地原则”的措辞,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埃博拉疫情再猛烈,能比汇率的不稳定更让人难以忍受么?

利比里亚则情况特殊:这个国家从没有做过哪怕一天西方殖民地。

原来1789年美国独立后直到南北战争爆发前,黑奴问题一直成为其极大的困扰和社会分歧焦点所在,不仅蓄奴、废奴两派针锋相对,废奴派也分为两派,其中一派认为,黑人和白人“天生不同”,他们不会接受美国的司法和制度,如果将他们解放并留在美国,结果对双方都没好处,应该想办法让他们拥有“自己的黑人家园”,其实质,是担心大批自由黑奴涌入工厂,挤占白人的就业机会,及越来越多的自由黑人会成为社会治安的重大威胁,在他们看来,将解放的黑奴送去一个“不会被歧视的地方”,既可以让白人和黑人各得其所,又能利用这些“被文明熏陶过的黑人”,去感化“未被文明熏陶过的人”,实在是一举两得,而最理想的所在,莫过于黑奴昔日的家园——非洲了。

自1816年开始,这批所谓“黑人家园派”就不断尝试将解放黑奴送回非洲,在付出巨大代价后,他们在西非巧取豪夺,获得了当时称作“谷物海岸”的一些土地,并将这些土地合并,于1847年成立了利比里亚共和国,这个国家的国名意即“自由之国”,国旗干脆就是美国的翻板。由于没多久南北战争爆发,“黑人家园派”一蹶不振,1867年后有组织的从美国运送自由黑奴前往利比里亚活动停止,从1820年到1867年,47年间从美国出发去利比里亚的自由黑人不过1.3万多,仅占美国黑人总数的2.6%,占利比里亚总人口2.5%,却占据了利比里亚绝大多数土地、财富和几乎所有政治特权,直到独立后第132年当地土著黑人才第一次掌权,此后美国黑人后裔又反过来成为被该国政治主流排斥的群体。

这个国家因为土著黑人和美国黑人后裔间的百年矛盾,曾长期陷入血腥仇杀和内战,更是非洲50多个国家中,唯一从未有过殖民地经历的国家,对这个“自由国”身份,该国国民普遍感到自豪(按照一位旅居贝宁的利比里亚侨民说法“除了乔治.维阿和‘自由国’,利比里亚也没啥可以自豪的了”)。因为这段历史渊源,该国政府、社会对“殖民地”的提法十分敏感和反感,疫情爆发后政府一度隐瞒,民间更普遍称之为“西方殖民主义的谣言”、“妄图将利比里亚孤立起来的阴谋”,甚至在政府承认疫情、接受外援后,该国还多次爆发针对欧美援助人员的攻击行为。可想而知,“殖民地原则”对这样一个特殊社会,又意味着什么。

 

“殖民地原则”的名与实

 

这并不是说“殖民地原则”就真的在非洲不存在,事实上,“宗主国”之于非洲,尤其撒哈拉以南非洲,是有着深刻影响的。

非洲有漫长的殖民地历史,其中尤以英、法两国对非洲影响最大,前者曾在非洲占据最多殖民地人口,后者则拥有最大的殖民地面积。

对于在非洲的殖民地管理,英法两国有同有异。

同的方面,一是均采取了软硬兼施的政治治理原则,并着力建立非洲殖民地在经济上对宗主国经济体系的依附关系。英法均在当地建立了较严密完善的行政管理体系和法律体系,并将当地经济塑造成单一的原料供应地兼工业品倾销地,这一方面让殖民地的经济来源有所保证,另一方面却造成这些国家经济结构单一,可以与宗主国经济互补,却与周边邻国难以发生横的经济交集和互利,至今,许多非洲前殖民地国家的公路、铁路,仍是“矿山-港口”模式,而彼此却不成网络,因为这些公路、铁路,实际上都是宗主国交通网的末梢、终端,而不是真正为殖民地服务的。

异的方面,英国主要采取“代理人制度”,即在殖民地扶植当地亲英阶层进行间接治理,同时尽可能在当地人中塑造对立面,以达到牵制的目的,通常不直接插手殖民地内部事务,而法国则在殖民地复制出一个个政治、法律体系和本土相近的“小法兰西”,对当地实行直接治理,殖民地的精英会去巴黎做官(塞内加尔开国总统桑戈尔就做过法国文化部长),而法国人则充斥殖民地各管理部门。

英国模式优势是和当地社会的矛盾较缓和,缺点是效率低下,容易滋生腐败和社会矛盾;法国模式的优势是效率更高,缺点是法国人和法国直接介入当地矛盾,很容易成为仇恨对象。正因如此,殖民时代结束后,英国建立的英联邦体系至今不但存在,且成员越来越多,而法国搞的“法兰西共同体”则很快土崩瓦解。

英法两国都曾不惜工本,竭力维持宗主国的体面和利益。英国曾在非洲搞“英联邦特惠制”和“英镑区”,而法国则倒贴大量金钱和信用担保,搞了非洲法郎(FCFA)和非洲航空公司(AF)两大标志性工程,其中由法国国库担保、14国通用的非洲法郎币值稳定、流通方便、信用卓著,避免了其它非洲国家巨额通货膨胀的压力和风险。两国还分别以英语和法语为纽带,确保本国在非洲英语区/法语区的文化存在。

独立后的非洲各国动乱频仍,内战和地区冲突不断,各国自身实力虚弱,非洲各国间的联盟也难以发挥很大作用,英、法两国在非洲的军事存在,一度成为许多前殖民地国家安全、稳定的保障,其中法国在半个世纪间用兵非洲近50次,被称为“非洲宪兵”。

但英、法两国的国力毕竟已经衰落,对对向非洲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不仅如此,随着经济结构的升级,英、法对非洲原料的需求不再迫切,自身也难以供应非洲所需要的、价格低廉且门类齐全的工业制成品,这样一来,维持“宗主国体面”不论对非洲各国或本国许多人而言,都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只不过前者抱怨的是“不给钱还要体面”,后者则认为“本国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等米下锅,凭什么把钱扔给非洲”。

上世纪70年代,“英联邦特惠制”和“英镑区”不复存在;上世纪80年代起,非洲法郎两次贬值,原有的“永不变动币值的金边货币”形象大打折扣,非航在累计亏损5.1亿欧元后,于2002年倒闭。近10多年来,英、法两国已较少正面描述“宗主国”的“光辉形象”,以免道德方面“原罪”的连累(如著名而令“老欧洲”尴尬的卢旺达事件),和经济上过多的负担拖累。

至于美国,因为在非洲从未拥有过殖民地,所以非但不热衷于谈“殖民地原则”,相反,常常借批判“新老殖民主义”,和英法等“老欧洲”及新兴国家争夺对非洲的影响。

无论如何,在概念上被回避的“殖民地原则”,在非洲政治经济生活的实际中是客观存在的:英联邦仍在增加非洲成员,其中一些和英国原本毫无殖民渊源;法国虽屡屡想甩脱非洲法郎的包袱,却总也甩不掉;从马里到索马里,当代非洲许多动乱、分裂和恐怖袭击,最终还得依靠宗主国的“宪兵”来摆平。

但“殖民地原则”却依然是政治不正确的概念,在非洲和宗主国自身都如此。

在非洲,民族自尊心的提升,和对“宪兵”们动机、行为的质疑、抱怨,让“殖民地原则”成了微妙的阀门,稍不注意就引发严重后果。如在萨科齐时代的法国,稍稍摆出“殖民地原则”威风,对卢旺达高官以“涉嫌卷入大屠杀”的法籍机长一面之词在欧盟采取单方面法律行动,就引发卢旺达政府断交、驱逐文化机构的强烈反制,和非洲各国近乎一边倒的支持。相反,当法国前总统萨科齐为摆脱非洲前殖民地的经济包袱,提出和非洲伙伴间建立“互惠互利的新型现代化伙伴关系”,即“平等伙伴关系”——法国给非洲的各项优惠(尤其关税优惠),非洲也应“平等”给予法国,并呼吁非洲各国回收其流入法国的非法移民时,迎接他的是一片嘘声。

至于欧美各国、尤其欧洲社会,因为非洲移民大量涌入引发的就业、社会治安、文化宗教冲突等副作用,已引发对“殖民地原则”的广泛不满,这种不满在国际恐怖主义兴起后变本加厉。此次埃博拉疫情爆发后,欧美各国最初的冷淡态度,也和其社会“非洲的事于我何干”的普遍态度有关,如今的“冷转热”,不过因为疫情波及自身罢了。

 

真有“殖民地原则”的提法么?

 

直至今日,“殖民地原则”适用于埃博拉,仍是彭博社的独家报道,不但三国政府一言不发,英法两国传媒也“闷声大发财”,这不免让人质疑“殖民地原则”被三国领导人提出的真实性。

如前所述,照情理,上述三国并不会这样提及,事实上包括埃博拉疫情话题,在非洲事务上,三国近来一致的主基调,是抨击“新殖民主义”——既然“新殖民主义”要抨击,“老殖民地原则”自更不便褒扬,更何况这原本就是负担沉重,事倍功半,且国人非洲人都未必买账的事。

但三位传说中在“新殖民主义”原则上达成共识的欧美领导人中,美国总统奥巴马虽有非洲血统,却对非洲事务并不谙熟,近年来美国一直坚持对非“普惠制”,试图在这个当今世界上唯一美国影响力不占优势的大洲增强存在感;法国总统奥朗德国内支持率一直低迷,自上台后一反前任做法,转而热衷于在非洲当宪兵,曾先后主动介入利比亚、科特迪瓦和马里内战并尝到甜头;英国首相卡梅伦出身望族,有“公子哥”习气,此前也曾含蓄表达过对殖民时代的“正面描述”,且素有口无遮拦的“前科”,不小心踩一下“新殖民主义”的“地雷”也不足奇。

然而不管说过没有,一旦被曝光,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还是只能当从未说过,低调处理了事,以免惹来非洲和本国批评者的口诛笔伐,和由此可能产生的政治负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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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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