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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中国国家开发银行的子公司——中非发展基金和湖北人福医药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在武汉签署合作协议,内容是以共同在马里首都巴马科投资新建药厂为起点,携手开启中非医药行业的全面合作。

此时此刻,正是埃博拉病毒肆虐西非之际。同为西非国家的马里在本轮疫情中也受到波及,尽管情况并不严重且很快受到控制,但依然引发了广泛关注。

随后几天里,中国一些媒体借“非洲缺医少药的商机”、“非洲大开发”、“产能转移”、“非洲工业化”等题目,试图将这个“中国医药非洲布局”的题材炒热。

 

非洲:的确缺医少药

 

非洲——或确切说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确是地球上缺医少药程度最严重的国家。

笔者在西非贝宁工作时,一位同事曾经患疟疾送院,该医院急诊室不仅破烂、肮脏,而且挤了上千号各种病人,锈迹斑斑的输液架横七竖八,远看宛如一片小树林,各种特效药不仅价格奇贵,而且品种不全,医护人员的素质之差更令人发指,以笔者本人的经历,输液时能在三针内扎好针头的就算是技术过硬的骨干了。

而这样的“现代医院”在黑非洲地区,也仅限于大中城市和沿海港口,广大内陆地区仍然要靠巫医和草药“赌一赌命”。据WHO今年6月底发布的数据,非洲人口仅占全球总人口12%,但妇幼死亡人数却超过全球一半,每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因孕期及产后并发展死亡的母亲多达17.6万人,占全球62%,5岁前夭折儿童达320万人,其中1/3为新生儿。

而医学权威杂志《柳叶刀》也指出,2012年全球新生儿死亡率最高的10个国家,竟有9个在黑非洲(塞拉利昂、索马里、几内亚比绍、安哥拉、莱索托、刚果民主共和国、马里、中非共和国、科特迪瓦)。

众所周知,婴幼儿死亡率和产妇分娩死亡率,是衡量一个国家卫生普及状况的最直观指标,黑非洲在这些指标上怵目惊心的数据,表明这里缺医少药的问题,到了何等严重地步。

这仅仅是常规性的医药卫生体系缺乏。从“高端”讲,非洲是全球各类恶性传染病疫情最严重、最多发、致死率最高的大洲,除了此次“名声大噪”的埃博拉,和早已“声名在外”的艾滋病,疟疾、百日咳、小儿麻痹症、黄热病……无时不刻威胁着非洲人的生命;从“广谱”讲,卫生问题“基础中的基础”,是公共卫生服务体系的完善,而在这方面非洲的问题甚至更严重,据联合国《2012年千年发展目标报告》,全球未被改良改良饮用水源人口共计7.83亿,其中40%以上居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该报告根据撒哈拉以南35个国家(占该地区总人口84%)的数据分析显示,这一地区城市人口中最富有的20%,改良水源普及率高达90%,自来水普及率有60%,而在农村最穷的40%家庭中,改良水源普及率不足50%,自来水普及率近乎为零。而厕所问题甚至比水源更严重——撒哈拉以南大多数国家户内厕所普及率只有5、6成,农村更只有四成左右,且这些所谓的“厕所”,大多缺乏最基本的卫生设施。

可以说,从国际社会到非洲本土,从国际组织到民间机构,凡是对非洲医药卫生状况有所了解的,都会坦白承认,缺医少药的确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现实情况。

 

有需求未必等于有商机

 

2007年,黑非洲人口最多、经济比重最大的国家尼日利亚卡诺州政府,宣布对全球最大药厂、美国辉瑞制药提起20.75亿美元民事诉讼,起因是该州政府认定,1996年4月当地爆发大规模麻疹、霍乱和脑膜炎时,该公司志愿提供的抗生素药物TROVAN未经测试,结果导致所有使用该药物的200名患者中11人死亡,181人留下不可补救的后遗症。

这起公案几经沉浮,从爆发至今已过去18年,从起诉算起也过了7年之久,但至今仍未完全了结,正如许多分析家所言,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悲剧(远非这一起),根本原因,在于非洲对医药产品一方面有极大需求,另一方面却只有极小的购买力。

由于非洲各国经济拮据,难以支撑高昂的药品费用,在当地投放的药品(尤其应对大规模疫情的特效药)主要依靠WHO支持的统一采购计划,及欧美各大药厂的捐助,在采购、销售、分发等各环节上均受制于人,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医药巨头一方面不愿做“赔本生意”,将自己最好、最有效但同时也最赚钱的一线药投入非洲市场,另一方面却将黑非洲当作消化淘汰老药,和进行廉价、危险的新药试验场,正如卡诺州政府一位卫生官员当年所言,像非洲这种从采购到投放,每个环节都可轻易插手的原生态药品试验场,是许多医药巨头所共同觊觎的,而在非洲倾销淘汰药则更见怪不怪,去年、今年多家药企被曝光将淘汰药型捐给非洲疫区,而获得WHO抗疟药物非洲统一采购计划的两大预供应商——,瑞士诺华、法国赛诺非,在取得垄断经营权后,并未着力于推广特效新药复方青蒿素,却把更多营销力度投放在倾销其面临淘汰的老药:氯喹和SP上,因为这两种药拥有大批库存,并面临失效报废的危险,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此次埃博拉疫情肆虐,因首次出现欧美本土传染病例而引发广泛关注和投入,疫苗、特效药的研发似乎也有提速趋势,但正如许多明眼人所指出的,埃博拉疫情早在近40年前就已经被确认,如果欧美医药界早些像今天这般重视,又何至于至今仍无一种可靠的特效药和疫苗?说到底,是这些医药巨头认定埃博拉是“非洲特有疫情”,既然需要的人买不起,买得起者不需要,又何必虚掷金钱去搞这样的研究?

近年来中国药品流入非洲的虽然并不算少,但直接从中获利的商家却并不多。

这些药品中的一部分,是由中国医疗队或政府间援助提供,但由于前述情形,非洲许多国家医疗卫生体系受制于人,这些官方渠道进入当地的药品,往往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流通,而无权大范围进入当地主流卫生体系。比较经典的例子,是抗疟特效药——复方蒿甲醚注射液。这种药物系中国独家研发,享有100%知识产权,在非洲也很受欢迎,但这种药在非洲主流卫生体系的应用,却是根据WHO“非洲统一计划”采购和推广的,而该计划的预供应商,却是诺华和赛诺菲,这两大预供应商从中国企业收购原料药,根据中国专利制成自己品牌的成药销往非洲,并从WHO直接获取药价,而既有原料、又控制技术专利的中国药企(重庆华立、上海复星、桂林南药),反倒不能大规模在非洲销售自主品牌的蒿甲醚类药物,而据医药业内统计,青蒿素原料和成药销售利润比约为1:20。

很显然,非洲缺医少药,中国药企却很难从中赚到大钱,这是当地医疗体系的现状所决定的。

天福反复提到的马里、布基纳法索,恰是笔者分别工作、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地方,诚如天福所言,当地的确有不少中国药品和中国药贩存在,中国药也很受欢迎。但天福并没有说到的是,这种“中国药”并非通过合法渠道,而是由零打碎敲的药贩子走私、再由他们直接到普通的市场(而非药店)摆摊露天出售的,不仅论瓶、论片,甚至还可以用牙要开,论半片卖;他们没有提及这些药之所以那么受欢迎,并非因为质量好,疗效高,而是因为价格实在便宜且好歹也是药;他们更不会告诉投资者,这些药之所以远渡重洋后比在中国卖得还便宜,是因为其中许多都来路不明,相当一部分正是中国国内摆摊回收的过期药。

 

布局布局复布局

 

一些“老马里”在被问及“人福新厂”时往往会反问“怎么又变新厂了”。

的确,人福这个马里药厂的项目,已经被当作“新厂”提出好几年了。

早在2009年,当地的“马里网”就报道了人福在巴马科建设药厂的新闻,并称“2012年将投产”;2011年,人福药业马里商业公司在巴马科成立,但和药厂似乎关系不大;2013年,人福在上证所公布上市公司信息时宣布,在巴马科投资2.5亿元人民币,兴建占地103亩(一说103公顷)的“中国企业在非投资首家现代化药厂”,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人福非洲药业股份有限公司”;今年11月18日,也就是文章开头那一幕发生前仅一天,人福宣布将以马里、布基纳法索和“新药厂”为基础,和中非发展基金“共同投资整个非洲大陆”,将国内成熟的医药企业扩展到非洲各国,“如计划顺利落实,非洲市场将成为人福医药在国际业务中另一重要版图”。

不难看出,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翻新”的“新药厂”,其实自始至终就是同一个,而且从2009年至今5年过去,这座“新药厂”的产能依然是零。

在最新的资料上,人福宣布药厂“预计于2015年1月1日正式投产”,并正在进行“最终建设与设备调试”,但这个说法同样存在一些含混之处——倘真的已到了“最终建设和设备调试”阶段,且这一阶段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又何须大动干戈地寻求再融资?

即便真的如期投产,不确定因素依然很多。

如前所述,非洲市场医药卫生系统的大宗采购和体系内营销,存在许多即便本国政府和卫生主管部门也无法左右的因素,正是这些因素制约了中国药品在非洲的市场占有率和利润,而本土生产的药品在市场拓展方面将遭逢同样问题,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如前所述,非洲“缺药”的关键,是“买不起药”,这就注定了他们要么依靠别人付钱或直接送来的药,要么就只能买便宜药。前一条路对于在当地投资药厂的中企而言既然走不通,那么后一条呢?

非洲最大的发展瓶颈,是基础设施缺口大,以马里为例,水、电等现代化工业所必须的公共服务都难以确保稳定供应,至于劳动力资源,许多人只看到“价廉”,却看不到“性价比”,不论技术人员或熟练工,在当地都奇货可居,且由于非洲、马里当地人风俗习惯和中国差异很大,培训也并不容易。

上世纪90年代,中国上海华源集团曾在马里投资兴建现代化纺织厂,生产当地最欢迎、市场最稳定的全面提花布、蜡染布系列,结果因为上述原因,在当地生产的产品批发价,竟比从中国远渡重洋运来同类产品的零售价还高。相较于门槛较低的纺织品,医药产品还有附加比例极大的专利费问题,这个问题,印度通过仿制药部分得到解决,而中国却并未获得相应授权,这样一来,又如何确保在当地投产的药厂,其产品成本具有市场竞争力、甚至盈利的可能性?

耐人寻味的是,如果说2009年初来乍到时,人福在马里的项目尚引起当地不少关注的话,如今账面上如此恢弘的场面,当地媒体竟视若无睹,几乎找不到关注、报道的痕迹。

由国内媒体援引人福管理层自身的数据,较非洲早一年进入的北美市场(美国普克公司),截止目前已连续亏损7年,累计亏损额逾一亿元,2014年恐也扭亏无望。美国市场如此,风险更大、成本和关联因素叵测的非洲又会如何?

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福在非洲”的信息,都是人福方面的一面之词,仅凭这一面之词,可以发现“新药厂”将绕开主流医药品种,专供“大输液”和糖浆类这两种未必是处方药的边缘产品,至于这样的另辟蹊径,和“在非洲推广中国成熟医药经验”,甚或“防治埃博拉”间有多少关系,便着实不得而知了。

至于“投资整个非洲大陆”、“让非洲市场成为重要市场版图”云云,用于刺激股票表现是不妨的(消息放出后人福医药股票在上证综指连日走旺背景下表现平平),过于当真便需经得起更多推敲。

或许我们应该等待更多的、来自马里本土的有关人福药厂信息——投料投产、市场表现,以及利润。

 
        本文系澎湃约稿,原文链接: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8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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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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