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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而言,1856年真是纠结的一年。

自有确切历史记载起,“正朔”就成为帝王时代中国,必须计较、必须认真的大是大非问题,《春秋》的第一句便是“元年春王正月”,身为蜀汉降官的陈寿,入晋后编纂《三国志》,凡写蜀汉、东吴纪年,必郑重加注曹魏纪年,以示“只承认曹魏正朔”;唐将薛仁轨出海远征,临行前特意去领了许多历书,表示此行的意义和目的,在于“颁正朔于海表”,年号之郑重,可见一斑。“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一个“天下”,照理只能有一个“存活”的年号,才能凸显国家之体统,君王之威仪。

然而在这一年的“春王正月”第一天,坐在北京紫禁城里的中国最高统治者、清朝文宗皇帝爱新觉罗.奕詝,摊开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制成的《大清一统天下全图》,会很不愉快地在这片理应“莫非王土”的“天下”,寻得至少四个并行的年号:在北京和大半个中国,1856年是大清咸丰六年;在长江流域的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等地许多府县,这一年是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在广西浔州府,这一年是天地会大成国的洪德二年;而在遥远的滇西,这一年是杜文秀的丙辰年。

太平天国是被称作“发逆”的“乱臣贼子”,他们不但改了年号,还顺带改掉了整个历法,不再用大清用惯了的阴阳历,而是用一种“均匀圆满”、一年12个月,大月31天小月30天的“天历”。无巧不巧,这两套“势不两立”的历法如今非但无可奈何地“两立”着,而且它们的“王正月”第一天——也就是时人之新正、今天我们所言之春节,也恰巧是同一天,“爆竹声中一岁除”,在这一天里,北京和南京(如今已被“发逆乱党”改叫天京了)倒是可以暂且放下厮杀,同时过一个好年了。公私记载都显示,这一天“清妖”(太平天国对清朝官兵的蔑称)、“发逆”间,保持了难得的休战状态,也难怪,1856年的新正,也是“咸丰”和“太平天国”两个“正朔”间,唯一一次从同一天开始新一年。不过这两个“正朔”的重叠也仅限于此,因为到了二月它们间就会相差一天,三月两天,四月三天……到十二月,就将整整相差十一天之多。两朔并行,国有二主,是“天崩地裂”的不祥之兆,这一点,当年正月,湖南安化农村一个叫李汝昭的落魄老文人都能感悟到,从小受过严格教育和训练的奕詝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当然,有一点他可聊以自慰:“发逆”的历法编得实在粗糙,他们的中秋节,月亮不过是挂在天边的一把梳子。

“大成洪德”是大清的老对手了,这些裹着红头巾,举着大红旗帜的天地会众,前仆后继、阴魂不散地,已和满清缠斗了一两百年。时代在进步,“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也不例外,以往的“红兵”,除非姓朱或自称姓朱,通常是不会称王称帝的,可从广州被赶到浔州的这些“乱臣贼子”,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地称起王、改起国号年号来——当然,“正统皇帝”奕詝大可以嘲笑这些“红头贼”居然有陈、李、梁三姓“并肩王”,简直比“长毛贼”还不成体统。

至于远在滇西的杜文秀,此时不过蒙化县境、一小队打着白旗抗命回民的头目,他占据大理府,自称“总统兵马大元帅”,还要等到这一年的八月十八。不过以清廷耳目之细密,帝王批阅奏折之勤勉,理事之事必躬亲、琐屑毕至,奕詝应该也早已知道了这个小小“僭伪”政权的存在。

如果说,已被驱离广州的“大成洪德”不过癣疥之患,山遥水远的杜文秀更不值一提,那么“发逆之祸”便是心腹大害了。

尽管此前一年,北犯京畿的数万“发逆”已被僧格林沁的大军围剿殆尽,“长毛贼”暂时无力向北京发动新的“扫北”,但镇江和瓜洲久攻不下,维系京城粮食、财赋生命线的运河航道也因此无法打通,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整个朝廷寝食难安。

在过去一年里,奕詝的“老班底”——围困天京的江南、江北两大营师老无功,巨大的军费开支,正日甚一日地考验着这位体虚皇帝的耐心;在过去一年里,一度给奕詝带来“新希望”的曾国藩、胡林翼湘军,却在一连串胜利后惨败于湖口,强大的水陆劲旅被切作两支,武汉三镇也重新落到“发逆”手里。

不过新春之际,对忙碌操劳的皇帝而言,也并非只有纠结,没有希望:长江上游,湘军的主力并无太大损失,江西的曾国藩正与“发逆”石达开部苦战,湖北的胡林翼则一点点扳回优势;长江下游,江南、江北两大营缓慢但有效地缩小对南京、镇江的包围,据说曾经以“每天三顿饭”招徕新兵的“逆首”洪秀全,已不得不下令全城男女老少一律喝粥了。

有个住在英国伦敦,名字叫做卡尔.马克思的德国人,根据辗转而来的报纸消息点评这场遥远而陌生的“中国革命”,这时他断言,北京城里的咸丰皇帝,和南京城里的洪秀全,暂时都无法危及对方的安全。此时的奕詝当然早已知道了英国,却大约不知道什么是德国(事实上这时也的确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德国”),当然更不会听到这样一位闲人的这样一句闲话,不过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对未来一年的“剿逆”战局,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抱着份“谨慎乐观”的态度吧。

此时此刻他未必会相信,再过半年,自己会因战局的骤然恶化而惊惶失措,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和“江山社稷”的命运;此时此刻他更未必会相信,惊慌失措后再熬上几天,自己就会因情势的戏剧性逆转而欣喜若狂,以至于相信曾国藩“洪杨股匪,不患今岁不平”的浪漫主义断语。

此时此刻,他应该会想到遥远的广州——西洋人口中的“广东府”、当地百姓眼里的“省城”吧?毕竟,运河生命线断绝后,广州海关的财赋收入,已成为国家预算、尤其军费的重要来源。不仅如此,那里还聚集着很多英国人,这些他早已知晓“船坚炮利”,很是厉害的洋人,在得到通商权、传教权后意犹未尽,此刻正纠缠着要入城呢。

奕詝一点也不喜欢洋人,不错,他履约,开埠,允许传教,甚至在上海、广州告急时对地方大员“借师助剿”网开一面,但这些对他而言都是不得已的、被迫的,只要有可能,他就要努力把这些舶来的人、事和思想,限制在尽可能狭小、安全的范围内,他当然不能允许这些洋人进入广东的省会,自己更不想和他们直接打什么交道,只是把和西洋人交涉的一应事务全部踢给自己最信赖的大臣之一、两江总督叶名琛,此前他已谆谆告诫这位能吏,一不能启衅开战,二不能允许入城,三不能同意洋人和其他中国官员、部门交涉接触,其他的,“该大臣”就瞧着办吧。

好在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的日子里,令人放心的叶名琛陆陆续续带给他许多安慰和信心:岭南民心稳固得很,广州城里城外的绅商团练,士子庶民,正众志成城地将英国人拒之广州门外;英国人也“恭顺”得很,正是他们的战船,帮着官兵击退了围困省城近两年的“红头贼”,而且他们所贪图的,不过是一些贸易上的蝇头小利,且对自己这位天子的得力干臣敬佩有加,“我办事,您放心”,广州也好,英国人也罢,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当然,按照“祖宗规矩”,一个皇帝是不能偏听偏信的,他必定会依靠肇始于康熙、大成于雍正的密折制度,从诸如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广东巡抚柏贵,以及广东省、广州府有“专折奏事”权的大小文武官吏的“单线密报”,来核实叶名琛的“独家消息”是否靠谱。可想而知,他会因此看到多入牛毛、莫衷一是甚至自相矛盾的各种信息,从未去过广州、更未见过洋人的他,自然也很难建立起一个足以分辨真伪的思维体系,并从中获取真实信息。不过他或许能听到“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的顺口溜,并因此更加增添一些信心——官怕洋人?朕却是不怕的。

此时此刻,相较于“海晏河清”的广东省和广州府,西邻广西恐怕更令他牵肠挂肚,这并不仅仅因为那个刚刚把浔州府改作“秀京”的“大成洪德”——越来越多情报显示,已有一些法兰西人跑到广西腹地传教,而根据道光廿六年(公元1846年)正月(公历1月25日)弛禁天主教诏书,西洋人原本只能在通商五口合法传教。这一年即便大多数欧美传教士,也还弄不明白“长毛”和自己所信奉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上帝,奕詝和清廷自然更弄不清楚,此刻他所想的,恐怕只能是“决不能让广西再闹教乱”。

他当然不会想到,大半年后,“恭顺”的英国人会突然在广州翻脸,而此前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法国人会站在英国一边,闯祸的则正是广西发生的教案——事实上即便大半年后他也一样会糊里糊涂,因为叶名琛届时给他递上的,将是一纸“痛剿英夷”的捷报。

再过几个月,英国治下香港的首任总督、曾在鸦片战争中带兵北犯的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就要去世于任上,这标志着香港在英国治下,已悄然逾越了最初的过渡期。英国人以及后来的法国人、美国人,此刻已不满足于五口通商,更不满足于在几个通商口岸和叶名琛之类老滑头打交道,他们渴望彻底打开中国门户和市场,并和中国中央政府建立直接联系。

不过至少在年初,他们仍在小心翼翼地观望:此前对太平天国的外交试探让他们颇感失望,而与清廷的交道也因奕詝的鸵鸟政策和叶名琛的欺上瞒下,而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如今他们要等待的,是“清妖”和“发逆”间的中国内战,能产生一个明显的胜利者,或更方便打交道的一方。当然,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的耐心已经越来越小了。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此时此刻,每一个中国人、乃至每一个对中国感兴趣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一年,究竟将发生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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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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