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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排外骚乱:谁在挥舞砍刀?

 

本篇系澎湃约稿: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2374

 

对于许多人而言既冷僻又拗口的一个词“Xenophobi”近几日忽然充斥媒体,且通常和南非联袂出场:没错,如今即便足不出户、只凭网络了解国际大势的中国普通网民也大多知道,南非又排外了。

 

为什么说“又”

 

为什么说“又”?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大规模排外骚乱发生在2008-2009年,当时针对外国人的暴力行为席卷南非全境,导致至少62人死亡,许多人受伤,数以万计的外国侨民流离失所,不少外国人居住的寓所、经营的店铺被洗劫和焚毁。

此番的排外骚乱也并非如某些网友所惊呼的“突然发生”,事实上开始已有3个多月了。

今年1月初,排外骚乱首先发生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黑人城市索韦托,当时成千上万的本地南非黑人对当地外籍黑人所经营的店铺发起暴力冲击,许多店铺被焚毁,至少6人被打死,其余许多外籍人士被迫逃离。但这起骚乱并未引起更多人关注,甚至南非本地媒体也只是轻描淡写。本来么,索韦托是个“纯黑人”城市,这座城市里发生再大的事,呆在约翰内斯堡、开普敦或德班CBD商圈的“上等外国人”是不知道、或知道也当不知道的。

但最近几周情况显然有了很大变化,针对外国人的暴力从个别地区蔓延到全国,从黑人聚居区蔓延到沿海和内地的国际化都市,如约翰内斯堡、德班和东兰德的一些地区,打、砸、抢、烧、冲等野蛮、暴力行径开始出现在世人和“外人”眼皮底下,甚至直接对他们构成冲击和震撼。不少人惊呼“2008年的一幕又重演了”。

近几日的情况似乎更为激烈:4月16日夜,约翰内斯堡东部,一些外国人开设的商店被洗劫焚毁,车辆也被点燃,警方不得不发射催泪瓦斯和橡皮子弹驱散示威者;4月17日夜至18日凌晨,约翰内斯堡北郊、东郊多座城镇爆发更严重的排外骚乱,许多外国人商店被冲击,当地警方发言人德拉米尼(Lungelo Dlamini)表示,暴徒们不仅抢夺财产、入室行劫,肆意毁坏私人宅邸、商店,而且对侨民施暴,警方一夜间便逮捕了逾30人,并在亚历山德拉等地使用了橡皮子弹。

 

针对的是“近邻”

 

正如许多南非本地观察家所指出的,和2008年那次排外骚乱一样,此次南非排外骚乱所针对的,主要是“近邻”,即来自莫桑比克、津巴布韦、马拉维、赞比亚、刚果、刚果(金)等国的黑人。

曾几何时,南非号称“非洲唯一的发达国家”,科技水平、金融业和制造业冠绝全非,纺织、轻工和其它工业制品行销周边国家和欧美,在这些工厂工作的黑人,虽然饱受种族隔离的政治压迫和屈辱,但仅就收入而言,却远远高于周边任何一个邻国,以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方面许多非国大的仁人志士流亡邻国,寻求推翻种族主义统治,另一方面,他们所去的这些黑人已获自由的国家,却有成千上万的自由黑人宁肯忍受比南非黑人更不堪的政治歧视,成群结队地跑去“沦陷区”,接受白人资本金的“剥削压迫”。

当时的南非是南部非洲工业制成品的供应中心,有“非洲工厂”之称,采矿业、纺织业等需要大量劳力,而种族隔离制度又需要为黑人设立“大而全”、“小而全”的完善服务配套设施,包括商业、餐饮业和公共服务产业等,甚至连自来水厂、浴室和足球联赛都要“黑白分明”,这在客观上又额外提供了更多的就业岗位。在那一时期,“排外”在南非并不是很突出的问题:白人歧视有色人种,但需要他们作为劳动力;本土黑人并不担心外籍黑人抢走自己的饭碗,因为饭碗本来就多得用不完;有志于推翻种族隔离制度的黑人斗士们则更热情拥抱那些来自“黑人自由国度”的“准战友”——不仅因为“泛非主义”令他们热血沸腾,更因为“非洲一家亲”的泛非主义既是非国大(ANC)的宗旨,也是各反种族隔离组织物力和财力的来源与后盾。

1991年,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结束,号称“彩虹国”的新南非建立。

种族隔离制度的垮台,令黑人在政治上获得当家做主的“解放感”,但在经济上却是另一种概念:新政权上台后,虽然在民主和法制建设上获得巨大成就,但仅就行政效率而言却不进反退,国内治安和投资环境恶化,企业回报率低下,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最低时也高达23%,高时有40%,个别省区(如夸祖鲁-纳塔尔省)一度高达70%,贫困人口占总人口43%。一些白人上层抱怨“黑人还没有我们当家时赚得多”,甚至许多下层黑人也认为,自己 “赢得解放,却失去饭碗”。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南非国内饱尝转型苦痛之际,支撑南非制造业半壁江山的周边市场,却被新兴的洲外制造业强国,如中国、印度,甚至泰国、越南,冲击得七零八落。一位南非官员曾经透露,仅中国一国的竞争,就使该国纺织、服装产业减少了25000个就业机会。

不仅如此,这些制造业大国还趁势攻入南非本土市场,在南非投资、设厂、开店,用南非企业难以承受的低价进行市场瓜分,南非商业电台曾经披露,仅对中国一国,近几年每年逆差就达130亿兰特,约合18.93亿美元。

一些南非团体曾试图将矛头指向中国、印度、巴西和东南亚等国,如2008年,南非民主联盟(DA)政治家、纺织业巨头麦克帕森(Rory Macpherson)就曾借非国大竞选T恤系中国制造发难,声称“中国人得到一个就业机会,南非人就会相应失去一个”,而现任总统祖玛(Jacob Zuma)的头像虽然正赫然印在那批黑色T恤上,但他在竞选时和当选之初,也曾多次喊出“不要中国投资”的口号。而中国等新兴国家在南非各地办厂、开矿、经商,和当地产生诸多利益冲突,也引发多次突发事件。

但许多南非人很快发现,在本国制造业萎缩已成定局,新兴国家的投资乃至产品日益成为南非经济、社会和生活之“必需品”前提下,针对新兴国家的排外运动无疑“自残手足”,因此他们很快将怒气更多迁移到“穷外侨”身上,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穷邻居”的无序涌入,才抢走了他们自己本就“不够分”的财富和就业机会——就更不用说这些“穷邻居”为他们所带来的“脏乱差”了。

白人、中国人甚至南亚人,大多有自己的生活圈,和南非黑人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而这些来自邻国的黑人“穷邻居”,其居住区、生活空间却和他们犬牙交互,利益纠结,一旦矛盾激化,后果可想而知。

 

政客们的火上浇油

 

许多分析家指出,政客们的火上浇油是南非排外骚乱的“助燃剂”。

2008-2009年的排外骚乱固然有其滋生原因,但之所以闹大,是因为2009年恰逢南非大选,非国大和南非“变革联盟”(由民主联盟和因卡塔自由党组成)为争取黑人选票大打民族牌、就业牌,不惜对南非黑人选民“水火既济”,反对党固然不断拿移民问题“做劫”,本就是非国大中“草根派”的祖玛也毫不示弱,直到“闹大了”才急忙猛踩刹车,却已经有些“刹不住”。

本次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去年5月南非大选重演了当年的一幕,尽管由于选举安排较上届紧凑,“穷外侨”问题在选前未大规模爆发,但台面下却暗流涌动。今年初,2014年经济数据出台,南非2014年GDP增速仅有可怜的1.2%,祖玛大选时口口声声要“实质性降低”的失业率则仍然高达28%,而青年失业率则更高达38%,这种被政客们称为“社会停滞”的局面迅速成为反对派政治家攻讦祖玛政府的最好口实,而政府和执政党则乐得将“祸水”引向“无关紧要”的外籍黑人劳工,一时间这些既没有钱、又没有选票的“外国黑人”,就成了最无助的一群。

3月底,在南非祖鲁黑人中影响力巨大的“祖鲁王”兹维利蒂尼(Goodwill Zwelithini)在公开回答某些提问者“移民导致街道肮脏、犯罪率上升”等抱怨时用当地语言表示“原谅我但我必须说,移民应该拿起行李离开南非”。他的这句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将原本就已“波涛汹涌”的排外潮推上巅峰,不少地方的祖鲁黑人借口“清除垃圾”,对整个外籍黑人劳工社区发动“清除”——不仅驱赶务工的黑人外侨,而且将矛头针对为之服务的黑人商店、餐馆、出租房等,其目的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些“穷黑人”在南非黑人社区的立足根基。

正如一些南非观察家所指出的,南非政府、执政党和各省市当局最初不同程度抱着隔岸观火、甚至曲为利用的念头,在长达几星期的排外骚乱期间行动迟缓,对暴力行为视若无睹,直到4月中旬事态扩大(当时已死了5个人),引发国际影响,才匆忙采取行动,但他们所采取的行动也显得隔靴搔痒。

4月16日,祖玛在南非国会发表讲话,宣布对排外袭击感到震惊,称“沮丧、愤怒或更多理由都无法为这种暴行自圆其说”,并表示警方已设立24小时运转的联合行动中心应对排外暴力,但于此同时他却也暗示“排外是有其原因的”;同日,南非联邦和相关省、市当局在德班发起有数千人参加的“反排外游行”,但游行地点却莫名其妙选在被戏称为“净是‘高级外国人’和外国记者镜头”的德班CBD地区,结果演变成一场排外、反排外示威者对掐的街头活报剧;次日,本次骚乱最烈的夸祖鲁-纳塔尔省长穆楚鲁(Senzo Mchunu)出面表态,一方面呼吁南非人不再利用祖鲁王言论为排外暴力推波助澜,另一方面又话里有话地谴责“一切暴力,不论是南非人或外国人所为”,或许惟恐别人听不明白,他随后直截了当呼吁外侨“不要武装自卫(当地部分黑人侨民惟恐被袭击,组织“大刀队”自卫),因为我们警察已加强了对你们的保护”——接下来的一幕就是次日的又一轮骚乱。

 

艰难的“消毒”

 

尽管慢了一些,但排外骚乱终于还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尽管如前所述,本轮排外的主要针对目标是“穷黑人”,但自下而上的群体性骚乱不可能“纪律严明”,首先是和黑人社区交集较多的南亚裔、黎巴嫩裔等非“穷黑人”受到波及,继而是近年来“存在感”显著增加的华人感到不安,最终连CBD也终于被震撼了。

一些商界代表已对此次排外事件的后续冲击表示深刻忧虑。

黑色企业决策峰会组织(BBEC)负责人马特布拉(Hlengani Mathebula),和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C)成员马迪基泽拉(Pumla Gobodo-Madikizela,)等认为,排外骚乱将对南非社会、公众心理和经济构成毒害,并影响南非在非洲的形象和竞争力,《刚果时报》17日采访了德班一些商人,后者表示,排外暴力已对经济和就业构成损害,不少工商业活动无法进行,不仅外籍劳工惶惶不可终日,外资“也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仍然认为南非是安全的投资地”,而这势必给南非经济和社会稳定、发展,带来深远的负面影响。

一些分析人士指出,持续的排外骚乱会导致南非旅游业萧条,债券评级持续降低,劳动力成本提升,风险评估收紧,这一切从长远而言,不仅会伤及本就是骚乱针对目标的“穷黑人”,也会波及其它所有外侨,乃至全体南非人。

不仅如此,许多政治家也指出,“彩虹之国”的声望是南非一笔巨大的无形财富,在世界、尤其撒哈拉以南非洲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而针对“穷邻居”的排外骚乱,正令人痛心地将这一财富自我毁灭,“如果曼德拉还在会毫无保留谴责这些暴行”。

在巨大压力下,祖玛非国大先后表态,对排外暴力表示谴责,表示无论任何原因,暴力活动都会损害脆弱和无助的群体,“出口成患”的祖鲁王也表示,自己当初的话“因翻译不当被曲解”。20日,南非各部落酋长和政要们举行传统高层聚会“Imbizo”,有消息称,祖鲁王届时将“出面消毒”。一些政客则做出了更明确的表态,如豪登省代省长马赫兰古(Qedani Mahlangu)表示“在全球化的世界里南非无法让自己生活在孤立之中”,每一个热爱和平的南非人都必须站出来谴责排外暴力。

但“消毒”又谈何容易。

如前所述,许多政要迫于情势出来谴责排外暴力,却又惟恐民粹背离、选票流失,在“消毒”中处处预留地步,祖玛的话里有话和穆楚鲁奇怪的“两头打板子”都是明显的例子。

甚至在受害最甚的工商界,也仍有许多人认为“外侨是受害者,我们南非人也是”,如商界领袖迈伯勒(Janine Myburgh)表示,排外暴力问题根深蒂固,由来已久,除非“导致排外的根源”得到解决,否则“无解”,而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需要非盟、欧盟和联合国参与,非南非一国所能解决——他虽未明眼,却俨然将“外籍劳工过多”和“南非就业市场受冲击”当作这个“排外的根源”。

由于排外终于闹出“国际影响”,非盟委员会主席德拉米尼-祖玛(Dr Nkosazana Dlamini-Zuma,南非人,祖玛总统前妻)、美国驻南非大使加斯帕德(Patrick H Gaspard)等均对骚乱表示谴责,而津巴布韦、马拉维、莫桑比克等国已宣布开始撤侨。

正如一些分析家所言,国际投资者或许已在重新审视和思考南非的投资环境,一旦他们作出“不如离去”的选择,届时留给“彩虹国”的商机、就业机会将更少,而这又势必造成本土黑人和“穷邻居”间更惨烈的资源争夺,和彼此间更强烈的敌意,这种恶性循环一旦形成,又岂是如4.16德班CBD反排外游行中“NGExénophobiePhansi!”(祖鲁语:反排外) 和“Hlanganai MaAfrika”(祖鲁语:非洲统一)苍白口号,和曼德拉生前“Ubuntu”(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美好愿景所能抵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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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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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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