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和客家

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汉白玉浮雕，第二块就是“金田起义”，里面描绘的是“金田各族群众踊跃参加太平军起义”的画面。但实际上，在金田起义爆发的1850年，金田村里没有一户少数民族“土人”。

据王庆成、柯文南先生1978、1980年两次访问金田所获得的资料，金田村最早的确是个瑶族村落，但在北宋仁宗年间，随着狄青征讨侬智高，汉族人开始成批迁徙而来，金田村记载中最早的始祖何官龙，就是随狄青来到广西、后来留下屯垦的浙江籍军人。何氏并没有儿子，他的部下谢某入赘何家，后来认祖归宗，因此金田村最早、最大的家族为谢姓，金田起义时有300多人口；第二大家族为黄姓，祖先为广东高要，是清康熙年间“三藩之乱”后迁来的；韦姓为第三大家族，系明末迁入金田，也是外来的汉族客家人。金田起义时，黄、韦两姓都有100多人口，但起义后韦姓全族虽太平军远征，没有一户留下，虽然太平天国失败后，定居安徽宣城的韦俊后人曾回乡扫墓，但并没有迁回金田，因此当地并没留下韦姓究竟从哪里迁来的记录。

早在建国前，就有许多传说将韦昌辉列为壮族人，广西通志馆当年就这样宣传，建国后广西组织太平天国文史调查团访问金田，并得出“韦昌辉是壮族人”的结论，一度堂皇载入官书，并作为“太平天国运动是多民族的反帝反封建起义”重要佐证。

但实际上这个证据是有问题的。最初也持“壮族说”的罗尔纲先生在1942年见到了《韦氏宗谱》，里面确凿无疑地指韦氏是客家人；所有持“壮族说”的根据，是韦昌辉说壮语，但王庆成等人考察时发现，在广西多民族山区，因为家族中有少数民族亲戚而会说少数民族语言的客家人很多，仅凭此证明韦氏是壮族，理论并不充分，而家谱和当地口碑则要可靠得多。

曾经被传为“少数民族领袖”的太平天国领导人还有杨秀清（传说是苗族）、谭绍光（传说是瑶族）、卢六（传说是壮族）等等，但杨秀清后来被查出系祖籍广东嘉应州（今广东梅州）的客家人；谭绍光据谭氏家谱，祖籍广东南海里水村兴义坊，康熙年间“五世祖谭起”才从广东移居广西平南县，是客家人；曾被宣传为“壮族革命烈士”的卢六，据当地人回忆，是从“金田搬来的、说客家话的客家人”，上一辈入赘到紫荆山高坑冲的，而且据保留下来的、冯云山在桂平县衙门打官司的申诉书，冯称卢六为“表兄”，也许表兄是假托，但如果卢六是壮族人，本身是广东客家人的冯云山，是断然不敢这样移花接木的。

于是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太平军的骨干首脑，几乎全是客家人。

洪秀全的始祖是北宋名臣洪迈，是从江西上饶辗转迁徙到广东花县的客家；拜上帝会的创始人冯云山是广东客家；石达开是客家人，祖籍在广东和平县；秦日纲是贵县客家人；胡以晄祖籍江西临江，是著名的客家大族。除此以外，林凤祥是广东揭阳人，蒙得恩、李秀成、陈玉成、黄文金、黄玉琨、锺芳礼、赖文光……这些有断续早期事迹可考的太平天国首要，几乎都是客家人。此外，在上帝会早期起到重要作用的赐谷王家、大冲曾家，也都是客家人。太平天国首义7王中，除了萧朝贵的民族不详外，其余几人都是广西或广东客家人。

为什么会这样？

最早的组织者冯云山系孤身一人深入广西山区，他是客家人，说客家话，因此一开始接触、依靠的几乎都是客家人士，他教书，做工，东家和雇主是客家人，赏识其才干，让他在当地站住脚的古林社曾家是客家，他建立上帝会依靠的卢六、曾云正等人也是客家，出门在外，依靠乡亲宗族是当时的习惯，早期骨干中清一色客家人并不奇怪。

太平天国是一个有宗教色彩的运动，而广西偏偏是个本土宗教发达、各路神仙满天飞的地方，这些神仙多数是“土神仙”，客家人往往被排斥在外围，感到一种宗教歧视。上帝教打着“斩邪留正”、“除邪神”的旗号，客观上对少数民族的“土神”构成打击，容易引起他们的反感，却让客家人感到一种安慰和依靠。洪秀全在金田、紫荆和平南等地，先后砸过壮族的刘三姐庙、多民族混合信仰的甘王庙，和苗族的盘王庙，并力图用陌生的上帝取而代之，很显然，这种做法更容易得到客家人的响应和共鸣。

上帝教传播的地区多数是刚开垦的山村、矿区，这些地方多为客家人为生活所迫而开垦，他们吃苦耐劳，又不怕丧失可怜的家当，愿意举家参加太平天国的冒险行为，争取更好的生活和前途；客家妇女素来勤恳能干，又都是天足，起义后随军背井离乡也更方便。

应该说，洪秀全等人并没有把太平天国搞成客家人王国的意思。《王长次兄亲耳亲目共证福音书》中说，他曾给一位叫洪世万的会众扇子上题诗，说“真主为王事事公，客家本地总相同”，而萧朝贵在得知桂平、贵县等地客家人和土著汉、苗、壮族人因为民族矛盾发生“来土争斗”且愈演愈烈时居然假托天兄指示不要理睬，将这场争斗称为“妖杀妖”。但事态的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最终事态的发展，却是“来土争斗”中战败的客家人纷纷投奔金田，而由少数民族和土著汉人组织的“壮勇苗练”，却成为太平天国早期在广西境内最顽强的敌人之一。

当然，许多客家人同样站在了太平军的对立面，如最早抓捕冯云山、后来被上帝会吓得躲进深山冒充病故的王作新、王大作兄弟，就是清乾隆年间迁来的客家。按照李秀成的说法，是“读书明白人”也就是知识分子和有钱的客家人参加拜上帝会和金田起义的少（如同样是有钱人的曾家，虽然参加拜上帝会，但其中大多数人最终没有参加金田起义），因此并不能简单将太平天国看作“客家王国”。

是不是少数民族就与太平军绝缘？也不是。

韦昌辉、石达开的母系一族都有壮族血缘，而据访问过天京、苏州的外国人记载，不少高级将领的卫队，由从没剃过头发的苗族青年组成。太平天国的兴起，根本原因是经济崩溃、吏治腐败，而这些对客家人和“土人”是相同的，因此在太平天国起义的前后、同时，在同一地区也有许多少数民族起义发生，如壮族的李文彩、黄鼎凤，瑶族的雷再浩等，这些起义的参与者有些在失败后逃入太平军中，有些则坚持到石达开回师广西，重新和太平天国发生关系，如黄鼎凤就任用了太平军翼殿的礼部大中丞周竹歧做军师，而李文彩则直接加入石达开部，被封为太平天国亲天燕，他的这支各民族混编部队一直战斗到1872年，此时天京已经陷落了8年之久，太平天国这个以客家人为骨干掀起的全国性运动，最后一页却是由一名少数民族将领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