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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土耳其人和熟悉土耳其共和国当代史的外国观察家,都习惯于将2002年当作这个既古老又年轻国家的历史性转折点,就在这一年,宗教色彩浓厚的正义与发展党(AKP)赢得大选,其党领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出任总理。自那以后AKP和埃尔多安不断扩大其在土耳其国民议会和土耳其政治生活中的份额和优势,凭借推动经济持续发展所赢得的人气支持,他们不断削弱传统上对土耳其政局影响力深厚的军方实力,同时让这个自凯末尔改革以来已成为最世俗化穆斯林国家之一的欧亚国家,缓慢但明显地渐渐重又涂抹上一层宗教的绿色。自去年起,已连任3届总理的埃尔多安当选总统,并力图通过修宪将总理制改为总统制,以便使自己得以继续掌握土耳其最高实际权力至少至2019年,倘果真如此,他将打破“国父”凯末尔(Mustapha Kemal Ataturk)的执政年限纪录。在当时不论支持或反对者似乎都认为,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埃尔多安:亲信贪腐丑闻也好,老资格的凯末尔主义嫡系政党——共和人民党(CHP)也罢,都不足以挑战埃尔多安的人气和权威,甚至盟友美国人或含蓄或严厉的批评,对执意集权的埃尔多安而言,也宛如隔靴搔痒。

但这种“江山一统”随着两股政治势力旋风般的异军突起而被迅速打破:以库尔德人为核心、中左翼世俗色彩浓厚的人民民主党(HDP)在人气领袖德米尔塔斯(Selahattin Demirtas,)的领导下赢得众多库尔德人和安纳托利亚内陆贫民的支持,他们改变昔日库尔德政党一味突出“深左”色彩和库尔德民族属性的传统,转而走自由民主党的世俗民主主义路线,并组织“说服委员会”(persuasion commissions)向市民、各地方部落和社会贤达说明本党理念,取得显著成功;以右翼、宗教化和民粹为特色的民族运动党(MHP)则在党领巴赫切利(Devlet Bahceli)率领下人气暴涨。AKP和埃尔多安传统上的“铁票仓”,是大城市贫民、内陆小城市和农村居民,以及(颇具讽刺意味的)认同土耳其统一的库尔德人,如今这些“铁票仓”被HDP和MHP左右侵削,让原本优势明显的他们早在选举前便阵脚松动。

6月7日土耳其立法选举的初步统计结果也证实了事先民调和选民的判断。

AKP的得票率为40.8%,略低于选前民调所统计的41%,赢得总共550个席位中的258席,不仅未能实现埃尔多安原定的超过330席(即启动修宪公投所必须的70%议席)目标,甚至也远离了276席的简单多数席位(较上届损失近70席。原本的第二大党MHP赢得25%选票和132个议席,算是“不赔不赚”(损失了5、6个议席),MHP则获得16.3%的选票和80个议席(上届仅53席),而库尔德政党HDP则历史性地突破10%得票率的政党进入议会“铁门槛”,成为土耳其共和国历史上首个正式进入国民议会的库尔德党派,赢得了80席。

正如许多分析家所指出的,尽管三大反对党议席相加高达292席,业已超过组阁所需简单多数(加上支持HDP的独立议席则更多,因为担心无法突破10%“铁门槛”,一些HDP成员故意“脱党”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并当选议员),但反对党“大联合政府”很难实现,因为正统自由世俗派的CHP很难和比AKP还宗教化的MHP共事,而这两大政党出于政治敏感,又都难以公然和HDP“称兄道弟”。相对而言,埃尔多安和AKP仍然是组阁几率最大的——首先,AKP和MHP至少在政纲上较为接近,仍存在合作可能;其次,若其它三党相持不下,AKP也存在组建单一少数派政府的可能性;最后,实在不行,埃尔多安也可孤注一掷再冒一次风险,在45天组阁最长限期过后促成又一次立法选举。

但即便埃尔多安和AKP仍然可以继续在土耳其政治舞台上继续扮演主角,“埃尔多安时代”——也就是他和AKP予取予求的时代,也已不可避免和逆转地结束了:为了争取可能的合作者(或至少排除可能的阻挠者),埃尔多安恐怕不得不抛弃对他忠心耿耿但口碑不佳的现任总理达武特奥卢(Ahmet Davutoglu),改由对自己并不那么俯首帖耳、但公众形象颇佳,原本已“退居二线”的前总统居尔(Abdullah Gül),他也不得不暂时搁置推动修宪实行总统制,令自己获得进一步集权的勃勃雄心。

HDP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出乎埃尔多安和许多观察家的预料,因为库尔德人长期被边缘化,且人口仅占全国总人口比例18%。长期以来除了支持反政府、谋求独立的库尔德工人党(PKK)者外,大多数库尔德人会投票支持AKP,以换取政府对库尔德地区和部落的补贴。HDP的成功在于,它不仅将自己定位于库尔德人的政党,也不再将活动重心局限在传统的库尔德部落和农村地区,而是一方面加强这些传统地区的工作,另一方面大胆深入都市贫民窟,宣扬传统中左的社会民主主义,而在这些远离乡村、部落的地方,年轻的库尔德人和其它族裔更看重政党政纲本身,而非族裔背景,同时不会受部落长老们的束缚。在大城市白领和知识分子中,AKP从来就没有占据过优势,如今农村、保守派票仓又被HDP和MHP挖取,国会传统的“三足鼎立”变为“四马分肥”,可以说,土耳其政治格局,已发生了自凯末尔去世后第二次、自埃尔多安掌权后第一次历史性重大转折。

自去年决定修宪起,埃尔多安就不断抨击HDP、MHP等政敌,指责前者是“异教徒”,甚至“边缘人群、同性恋、无神论者”,影射后者“和境外颠覆势力勾结”,但这种言论越来越引不起共鸣,甚至向来对HDP不以为然的保守派神学家、资深伊玛目耶尔马兹(Selim Yilmaz)都在选前公开站出来驳斥埃尔多安的这种“政治抹黑行为”,指出这种做法“为教义所不容”。正如一些土耳其媒体和观察家所指出的,随着埃尔多安和AKP权力不断扩大和集中,加上经济停滞、失业率上升,其“人气效应”大不如前,越来越多政治倾向和见解不同的土耳其人如今认为,库尔德问题也好,世俗威胁也罢,都远不如一个比今天权力更大的埃尔多安更可怕。

或许还要再等45天,土耳其政局的这次重大转折才能最终尘埃落定,而埃尔多安除了重启选举的孤注一掷,恐怕没有什么彻底翻盘的机会——自1997年以来土耳其就再未发生过军事政变,传统上习惯于干预政治的军方如今早已适应了超脱的角色,耐人寻味的是,这恰是埃尔多安当初出于集权的目的所一手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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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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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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