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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到底怎么了

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的“国学奇才”孙见坤“破格录取”风波,最终以更加戏剧性的一幕收场,这位被复旦教授誉为擅长文史、具有“巨大国学潜力”,甚至自己在博客中宣称“就我在国学上的水平而言,绝非是寻常泛泛之辈两三年可以达到的,没有天纵之才,不下十年之功是得不来的”、“千载之后,我会是配享文庙的国学大师”的19岁少年,非但写的诗词文不从,字不顺,而且其得意之作“《祭----纪念国父逝世八十五周年》”居然通篇生吞活剥台湾秦孝仪祭奠蒋介石的“蒋公纪念歌”,不仅学识上谈不上“国学奇才”,且小小年纪涉嫌抄袭,其诚信也大可质疑。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位“国学奇才”道长李一,也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从神仙到魔鬼的角色切换,无证行医,用障眼法捏造神迹,把一座佛教名山在短时间内包装成道教圣地,甚至自己可以先掌道观,后当道士……所有这一切,同样打着“国学”的旗号。

放眼看去,这样千奇百怪的“国学”还真俯拾皆是:风水命理是“国学”,真真假假的“神医”、“神拳”、“秘方”、“秘笈”、“养生大师”是国学,石头上显字、在山水草木或牛羊瓜菜上寻“祥瑞”是国学,修家谱、立祠堂是国学,穿上古人的袍褂靴帽招摇过世是国学,在高考考卷上用半通不通的“伪文言文”作文、用自己不认识,古人也未必认识的“先秦文字”答卷,也说是“国学”。

这些“国学”和“国学奇才”中固然有真才实学者,但毋庸讳言,泥沙俱下的现象是客观存在的,比如某些人借“国学”招牌推广封建迷信,借机揽财牟利,甚至谋财害命;有些人打着“古方养生”、“中医保健”的幌子,将绿豆、大蒜等寻常之物炒成天价,将辰砂、附子等有毒副作用的矿物、植物当做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耽误了许多人的医治、健康,乃至生命;有的国学大师将原本是寻常知识的东西当做“重大历史发现”(如曾有“国学大师”宣称“发现张飞、刘备和曹操是亲戚”,其实这个发现,裴松之注的原版《三国志》中就记载得一清二楚);一些人打着国学的幌子制造“国学赝品”(如真真假假的历史遗迹、名人故居和墓葬,以及层出不穷的假玉玺印章、假古钱、假古代宝藏、假历史口碑等等),以逞一己之私;有些人借“国学”的名义排斥现代文明,抵制科学;还有的人打着“国学”的招牌指桑骂槐,排斥民主,鼓吹排外,宣扬狭隘民族主义;有些人把“国学”仅仅理解为形式或招牌,号称“追慕唐朝”却不顾唐朝兼收并蓄、连皇族都有胡人血统的事实而主张“纯粹血统”,号称“宗法汉朝”却一味推崇衣冠,而对汉朝的历史、政治一无所知,甚至不屑知道……凡此种种,非但让“国学”和“国学大师”的金字招牌贬值,也让社会和民众对“国学”莫衷一是,产生各种歧见。

任何学科,乃至任何事物,其实都是有歧见的,但何以惟独国学如此“热闹”?

首先,国学是个筐,什么都能装。

近年来中国一些地方“申遗”流行“打包”,通过一个若隐若现的“总体理念”,将一大堆够格或不够格的东西,一股脑都塞进“遗产”的行列里。“国学”同样是这样一个筐,被塞进去的东西,有的的确是好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至今仍具有时代价值,如气节观、道德观,如尊老爱幼,尊师重道,甚至如大家常用的筷子、瓷碗等等;有些虽然已经不再是代表时代主流的实用性事物,作为“文化奢侈品”、民族认同或传统,仍具有相当价值,如诗词、书法等,有些在古代有其意义、价值,但今天已部分或全部不合时宜,如宗法制度,科举制度等,有些则糟粕居多或纯属糟粕,如男尊女卑,蒙昧主义,天人感应,歧视科技,排斥异族,推崇家长制等,后者即使在古代,也是有许多争议,并被不少有识之士所反对的。将这些有价值的、无价值的古董搜罗在一堆,统一冠名曰“国学”,在某些执着的传统主义者看来,可以壮大国学声势,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同盟者,而在于某些学术投机者而言,正可假推崇国学、弘扬传统之名,夹带自己的私货。

许多“国学大师”将这种“大一统”的国学说成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其实中国古代的“国学”也并不是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如商代青铜工艺发达,冶铜业的分工多达几十种;周代战车制造业是“国术”,相马术是重要的“显学”,目前保留下来关于战车行业的分工过百种,各种马的专有字词有几十个之多;西汉将先秦学派分为儒、法、墨、道、名、阴阳6家,而东汉则加上纵横、杂、农、小说,成为10家。唐代科举,仅大科目就有秀才、明经、明法、进士、明字、明算六科,其下还可细分为五经、学究一经、史料等许多科。即使同一学科,也有细分,如历史,不但分为史记、史论两大类,且负责记录当代历史的使官,也要分为记载言论的左史,和记载行事的右史;清代苏州的红木行会,分工细致到同一面镜子,镜架和镜框要分成两个会的地步。可见,将良莠不齐、真伪羼杂的古董统统塞入“国学”大筐,本身并不符合“国学传统”。

不仅如此,一些所谓的“国学奇才”、“国学大师”其实即使在本领域也并非出类拔萃者,如某些在高考中被打满分的“文言试卷”,严格地说并不符合文言规范,一些所谓“古体诗人”的诗词,连最基本的韵律都不遵循,一些“国学大师”分辨不出其专业范畴内文书、文物的真伪,时或闹出指鹿为马的笑话,甚至让收藏者、博物馆“吃药”。如果按照规矩细分,他们面对的,将是同行们的挑剔和审视,很难蒙混过关,而如今都被装入“国学”大筐,在审视、验证时,面对的是一大群同样冠以“国学专家”头衔,其中大多数却是本专业外行人士的检查,“脱颖而出”的难度,显然要小得多。原本中国古代学术就有科目模糊、重理论轻技术的缺点,这种“大筐主义”自然将这个缺点更加放大无遗。

其次,“国学”也时髦。

管仲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因各种原因被打断了传统传承的中国,在追逐物质财富的热潮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出现了文化消费的需求,把这种需求说成文化觉醒也好,附庸风雅也罢,但需求和市场是千真万确存在的,而“国学”打着传统、古典、精品的外包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自然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文化消费品。

尽管需求上来了,但由于历史的断层尚未填补,不但民间、社会上普遍存在对国学不甚了了却兴趣浓厚,一知半解却渴望消费的人群,甚至不少媒体人、文化人,也缺乏对传统文化辨别真伪的知识和能力,而在这个快餐化、商业化的社会,许多人又急于事功,不屑、不及或不愿下功夫作考辩训诂,一些别有用心者更在“国学”中掺杂金钱和权力因素,结果便造成“国学多妖孽”的局面。如不久前一位“国学奇才”被媒体隆重宣传,其中有该“奇才”书橱里有“厚厚两本《中庸》”的新闻描述,殊不知《中庸》原本是《礼记》中的一篇,篇幅极短,目前通用的朱熹集注版《中庸》,全书仅仅19页,因为实在太薄,不得不和《大学》、《论语》合为一册,如何可能有“厚厚两本”?宣传者如此缺乏“国学”辨别力,别人塞些私货、赝品,岂不是容易之极?“萝卜养生”、“绿豆保健”之类神话可以登堂入室,在正规媒体上广而告之,又可以一呼百诺,引起全民热潮,如是再三,“国学”不“多妖”,反倒是一件咄咄怪事了。

第三,“国学”是橡皮泥,可捏可塑。

相对于自然科学,“国学”在许多人看来是先验主义的,妍媸高下固然各人各看法,甚至是非、黑白、曲直,似乎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现代自然科学理论,可以用实验来证明其是否正确,一个当代经济学说,也可用经济实践来验证,然而日前兜售的许多“国学”商品,却是“说好便好、说歹便歹”的,这便好比传统相声里说的,有人算卦问兄弟有几个,卦辞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从独子到兄弟几十个,都能从这九个字中得到“准确答案”。

很显然,这种可以任意捏塑、随意解释,并夹带更多人为取舍的“国学”判定法,是很符合某些“国学大师”、“国学奇才”口味的,有了这种特性,本应被质疑的“大师”可以安之若素地继续开山门、收弟子;有了这种特性,原本既不能文、又不能武的“国学奇才”,就可以在某些“国学大师”的推崇和“国学推手”的包装下,成为“遗贤”,被“特招”、“破格”,享受本无资格享受的种种好处;有了这种特性,那些分不清东西汉的“大汉主义者”、读不通《本草纲目》的“中医养生学家”,甚至打算勾引仙逝2000多年孔夫子的“国学辣妹”,便都一股脑成了“国学”的“自己人”了。

其实塞进国学这个大筐的各种东西,并非都没有评判高下的一定之规,像格律诗词,各种手工艺品,还有射箭、摔跤、武术等竞技项目,原本都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但这些东西被统一“国学”化,又被包装化、商品化后,原本有规矩的也渐渐变得无规矩起来,一来各专门学科的小规矩,顶不过“国学”的“大模糊”,二来这些“小规矩”本身太专业、太学术,普通人原本就不太明白,加之舆论和推手一翻炒,自然就更加“不规不矩”了。

第四,无利不起早。

水汪汪的“国学大师”、“国学奇才”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有“成功榜样”。

比如近年来高考中层出不穷的“国学冒险”,从文言作文到“古风长卷”,从小篆书卷到“甲骨文答题”,一个比一个离奇,尽管他们的做法、他们的国学水平,不断受到质疑,但其中不少人却“一击得中”,最终达到了他们“跳龙门”的“战役企图”。可是按照高考的规矩,他们都是犯规者:一些“文言作文”被批了满分,阅卷者声称“看不太懂”,而自古至今,高考作文的最基本要求,就是文从字顺,一目了然,如果真的“看不太懂”,照理应该是不及格;从隋唐始行科举起,就要求用小楷答题,而恢复高考后,高考规则中也明文规定,文字应清晰、易辨认,不能潦草或写异体字、别字,使用小篆、甲骨文(姑不论真假)答题,如果按照场规严格执法,理应一分不得。如果相关把关者能够严格照规则行事,“国学冒险”者每次冒险都以碰到头破血流收场,后来者就会互相提醒,引以为戒,不敢作此念想;偏偏近几年来,舆论、媒体每每大篇幅正面宣传这些“国学奇才”的“先进事迹”,看不懂的作文可以当范文、得满分,达不到分数线可以通融,实在不行可以“破格”,冒险者凭借犯规和被夸大了的“国学天分”如愿以偿,志得意满,他们冒险的成功,自然会激励更多后来者起而效尤。

这些考场上的“国学奇才”所获不过小利,那些打着“国学”招牌,兜售各类“养生秘方”、“传统价值观”,骗取名利、金钱,误人子弟甚至祸及性命的“大师”、“宗师”们,许多在被揭穿前已赚得盆满钵满,一些人至今仍光环耀目,坐享尊荣。在所谓“成功学”的误导下,这些人的“成功”被夸大,其不择手段之处即使被揭穿,也常常被包装成“成功技巧”,舆论、公众、名人对“造神”兴趣盎然,趋之若鹜,却对“解码”敬而远之。日积月累,久而久之,“国学”大环境每况愈下,“国学多妖”,何足为奇?

要扭转这一局面,最根本的出路,是还传统文化以本来面目。

首先,要改变“国学”概念“大筐化”的状况,研究文物的就是文物学,研究诗词的就是诗词学,研究训诂的就是训诂学,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让那些混在大队人马中的“国学南郭”无处存身。

其次,要有动态的国学思想。所谓“国学”,本应是对国家有重大意义的学术,历朝历代,所推崇的国学是不一样的。战国是竞争的时代,研究政治斗争的纵横家,研究国内政治的法家,和研究战争艺术的兵家是最受推崇的国学;汉初百业凋敝,国策是休养生息,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是国学,清末救亡意识觉醒,近代科学思想,和稍后引进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是最重要的“国学”。即使同一个朝代和帝王,需要不同,国学也不同,汉武帝最初崇尚开疆拓土,外交和军事人才成为“国学奇才”,后来重视经济发展,盐铁学家和商人成了“国学奇才”,晚年厌倦战事,崇尚农耕,农业专家就成了“国学奇才”。“三代不同政”,如今的时代,理应有属于本时代的“国学”,传统的东西当然也应扬弃地继承,但不应刻舟求剑地视作“国学”,更不应不加辨析地将一切真伪古董、古迹都视作“国学”。

“国学”到底怎么了?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传统这东西,只要抛却功利心和急躁心态,抱着平衡、端正的心态去审视,就能多少洞悉其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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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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