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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热点多多,围绕国际足联的一系列活报剧无疑是热点之一,FBI、国际足联、欧足联、布拉特、普拉蒂尼、俄罗斯、英国、卡塔尔……各路好汉杀作一团,好不闹猛,有些媒体将之称为“足球战争”。

不过有识之士指出,这样的“战争”实在弱到爆——连硝烟和杀戮都没有,真正的“足球战争”,恰在此次国际足联丑闻“最佳男配角”之一、前国际足联副主席沃纳(Jack Warner,)出生并曾任职的中美洲,不仅历史悠久,而且至今不衰。

 

古代的“足球战争”

 

国际足联的官方资料写着“足球运动起源于古代中国,现代足球发源于英格兰”,这也是大多数国家公认的常识,但在中美洲这种“常识”是不被认可的,因为有一种名叫“玛雅足球”或“中美洲足球”(Mesoamerican Ballgame )的“运动”,早在距今3000年前就已经产生,且延续了足足1700年以上。

说是“足球”并不算太夸张,因为首先,他们踢的是球:直径约20厘米、呈不规则形状的实心橡胶圆球;其次,这个球的确是用踢的,球员可以用腿、肩、肘等部位击球,但严禁用手,而最常用的部位则是膝盖——说“不算太夸张”而非“不算夸张”,是因为有人考证,直接用脚踢也算犯规,至少如今在中北美洲复原用于招徕外国游客的“民族村足球表演”是这么个规矩。球场是个横宽的长方形场地,和现代足球场恰相反,场地两端有堵石墙,石墙正中有个突出的圆孔,高出地面数米,直径仅比足球大一点点,这个自然就是球门了

当然这种足球赛的许多规则是很马虎的:足球可以很圆、也可以不怎么圆,大小么,最大的可以到30公分以上的直径,最小的还不到它的一半,重量重的有3公斤多轻的刚一公斤挂零;球门的高度可以是三五米,也可以是八九米,直径也可大可小;球员人数只要两边相等即可,最少时每方仅两人,最多据说有6人;最夸张的是球场的大小——迄今仍然可以找到的最大球场在墨西哥的奇琴伊察,长70米,宽166米,而最小球场在危地马拉的迪卡尔,长仅5米,宽也不过16米,还不到前者面积的1%。

但有一点是毫不马虎的:比赛必须分出胜负,且必须有人死去。

当大祭司将球扔进场地,比赛就开始了,“玛雅足球”的比赛结果永远只有一个:1:0,任何一方把球打进对方球门,比赛就结束了,由于球很重,球门又高又小,因此比赛时间有时会长达几昼夜。

这种比赛的争夺是非常残酷的,伤筋动骨甚至闹出人命毫不罕见——因为这不是“运动”,而是一场真正的“足球战争”,彼此间争夺的是“牺牲权”。

任何一座玛雅足球场不论大小,球场打横一端都会有一座高台,比赛结束后,其中一方的队长就会在这座高台上被斩首、摘心,祭祀玛雅最重要的两位神祗——长着象鼻子的雨神恰克(Chac)和有着厚而下垂嘴唇的黑死神艾克.曲瓦(Ek Chuah)。玛雅人是虔诚信奉鬼神的民族,在他们看来,能否取悦于这些神祗,将决定自己和整个城邦未来的命运,而神祗们最嘉悦的祭品,就是健壮男人的心脏和鲜血了。

到底是获胜一方的队长将成为最终的牺牲者,还是相反?或者,比赛不是在城邦内部举行,而是在城邦之间举行,或在胜利者与战俘间举行?在至今仍保存玛雅足球场,并流传足球传说的中美洲各地,如墨西哥的奇琴伊察、洪都拉斯的科潘和危地马拉的迪卡尔等,这形形色色的传说都有,有些地方(如奇琴伊察)甚至几种说法并行不悖。由于玛雅文明早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就已开始衰亡,西班牙人和天主教传入后又大肆破坏,许多往事和相关记载早已湮没,真相的细节已难确考,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与其说是运动,毋宁说是战争。

 

现代版的“足球战争”

 

曾有人将现代体育比作“只流汗不流血的战争”,并认为用体育竞技代替战争、以流汗代替流血,是现代文明进步的标志,号称“世界第一竞技运动”的现代足球比赛当然也不会例外。然而在“足球战争”的故乡——科潘玛雅球场遗址所在地洪都拉斯和同样曾流行过玛雅足球的萨尔瓦多间,一场遵循现代规则进行的世界杯足球外围赛,竟然导致“足球战争”的重演,其血腥程度甚至远超过任何一场古代玛雅人足球。

这是1969年6、7月间的事了。

这一届世界杯是1970年,举办国是同样曾流行过玛雅足球的墨西哥。当时世界杯只有16个队可以进入决赛圈,中北美洲总共只有两席,其中一席还被东道主墨西哥给占了,剩下的几十个国家争夺唯一的一个席位,其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等到最后,捉对厮杀的两个国家,正是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

照规则,比赛分主客场踢两个回合,两回合胜出的获得出线权。没想到第一场洪都拉斯主场就“硝烟四起”:主队球迷在客队下榻的酒店外彻夜制造令人无法入睡的噪音,次日到了球场上,原本技高一筹的客队被折腾一宿个个脚软,稀里糊涂地输了个0:1,现场观战的客队球迷大怒,高喊着“假球黑哨”冲入场地,把主队球员、裁判胖揍一顿,直到警察介入才甩下句“一周后见”悻悻而去。

一周后轮到萨尔瓦多主场,主队球迷果然如法炮制且变本加厉,这也罢了,大街上居然还出现带有政治色彩的示威游行,事后证明,这是萨尔瓦多军政府所暗中组织的。等正式比赛时,双方球迷在看台上打得比场上还热闹,并终于闹出了人命。

本就技不如人的洪都拉斯队经过这番折腾更加抵挡不住,以0:3败下阵去,如果按照现代规则,萨尔瓦多队理应以净胜球优势出线,可那时的规则还是旧式的,只看胜负、不看净胜球和客场进球,一胜一败或两战皆平都需要在中立场地加赛一场,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一周后在墨西哥举行的附加赛,两国球迷在看台上、球员在球场上打了个不可开交,结果比赛本身的结果,是萨尔瓦多3:2获胜出线,而“足球战争”的结果却是不分胜负——足球踢完了,战争却开始了。

6月27日,恼羞成怒的洪都拉斯宣布和萨尔瓦多断交,驱逐全部萨尔瓦多侨民,没收其土地、财产,萨尔瓦多政府“早就盼着这一天”,迅速做出针锋相对的反应,在一片混乱中许多侨民在对方国土上被打死打伤。

7月14日黄昏,萨尔瓦多出动空军,袭击了洪都拉斯首都特古西加尔巴郊外的空军基地,地面部队1.2万人随即攻入洪都拉斯境内,7月15日,洪都拉斯空军空袭萨尔瓦多伊诺班哥空军基地作为回敬,“足球战争”终于全面打响。

论土地面积洪都拉斯四倍于萨尔瓦多,但人口却是后者更多;军队实力两者半斤八两,都很弱势,但萨尔瓦多军政府拥有几个营较有战斗力的地面部队;双方的空军都装备清一色二战时期的美式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甚至不得不把迫击炮、手榴弹之类装上运输机用于空袭,但相对而言洪都拉斯空军装备更整齐,训练程度也要好一些。

“足球战争”的进程也和这种军事实力对比相对应:萨尔瓦多地面部队在7月16日占领了圣塔洛萨德科潘,控制了约1600平方公里的萨尔瓦多土地,但空战中他们节节败退,并因此影响到地面部队的推进和补给,7月18日得到补充的洪都拉斯军队展开地面反击,部分部队攻入萨尔瓦多境内。当晚美国及其控制的美洲国家组织开始施压,两国暂且停火,洪都拉斯军队当晚9:30停止推进,10点撤回本国境内,而萨尔瓦多军队则迟至8月5日才撤军。

此后双方的“战争状态”一直维持到1980年,这年10月30日,两国就“足球战争”签署正式合约,这场理论上打了11年的“足球战争”,以双方各死2000人左右、大量侨民背井离乡的两败俱伤而告终。

 

足球战争的非足球因素

 

表面上的“足球战争”其实含有许多“非足球因素”。

如前所述,萨尔瓦多面积小、人口多,国内由军政府统治,十四个大种植园主家族则盘根错节,垄断了经济命脉——香蕉种植业,政府为减少负担,纵容、鼓励无法谋生的本国贫民偷渡邻国洪都拉斯,而两国的共同保护国——美国,因此举可降低其Chiquita Brands等果品公司在洪都拉斯生产的劳动力成本,对此睁一眼闭一眼,至1969年,人口仅300多万的萨尔瓦多竟有近10%人口在洪都拉斯安身立命,他们中许多人致富后招摇过市,让自认为被“抢走饭碗”的洪都拉斯人十分不满。

1969年,洪都拉斯新政府为解决社会问题推行“土改”,将大种植园主的土地赎买后重新分配给平民,但萨尔瓦多移民非但无份分地,且原有土地也被剥夺,这不仅令两国国民间关系紧张,也让许多萨尔瓦多侨民被迫回国。

这引发了萨尔瓦多军政府和“十四家族”的紧张,他们惟恐这些归国侨民增加自己负担,更担心这些人仿效洪都拉斯人,在本国推动土改要求,因此急于寻找借口颠覆洪都拉斯政府,以便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足球战争”恰给了埃尔南德斯(Fidel Sánchez Hernández)军政府大打出手的口实。

作为当时在中美洲一手遮天的美国,其在洪都拉斯和萨尔瓦多都有深刻的利益,简单说就是军事上更倚重后者,而经济上则和前者关系更深,对它而言,维持二者间的平衡和基本关系,使之服从于自己一手操办的“中美洲共同体”(SICA)一盘棋,才是最符合其战略利益的,正因如此,“足球战争”开始后仅4天美国就紧急介入,给战争狠踩刹车。

然而刹车容易踩,让地面上的“热战”停下容易,让两国社会、民众心中的“足球战争”停火又谈何容易!“足球战争”令SICA的“一盘棋”在此后十几年中形同废棋,Chiquita Brands等美国“香蕉大王”和中美洲种植园主沆瀣的“美好岁月”也一去不复返。洪都拉斯在“香蕉丑闻”曝光后和美国的关系明显疏远,随着土改的深入和侨民问题的解决,经济状况有了明显改善。反观萨尔瓦多,因大量侨民回流加剧了国内负担、压力,社会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引发了血腥内战,并经历了战后漫长的政治过渡时期。

1970年,墨西哥世界杯决赛开踢,萨尔瓦多队先后0:3负比利时、0:4负墨西哥,0:2负苏联,三战全负,未入一球,铩羽而归;1982年,历史性的一幕出现了:“足球战争”的两位主角——萨尔瓦多和洪都拉斯队双双出线,入围西班牙决赛。

在决赛小组赛中,首次出线的洪都拉斯队1:1平东道主西班牙,1:1平北爱尔兰,0:1负南斯拉夫,列小组第三被淘汰;第二次入围的萨尔瓦多队则三战三负,进1球输13球,成为当届世界杯输得最惨的一支球队,其中1:10败给匈牙利队的一役,至今仍保持着世界杯决赛历史上输球最多、得失球悬殊最大的纪录。

此后洪都拉斯队在2010年、2014年两次进入世界杯决赛圈,虽然都未能小组出线却也聊以自慰,且在中美洲国家金杯赛中夺冠三次(1993、1995、2011),成为仅次于墨西哥、哥斯达黎加,中美洲足球成绩最好的国家,“足球战争”虽然丑陋,却阴差阳错成为该国足球腾飞的起点;反观萨尔瓦多队,自“足球战争”后其足球水平就一蹶不振,自1982年后竟再未出现在世界杯决赛圈中,1:10的耻辱也至今无法洗刷。从某种意义上,“足球战争”后两个冤家对头于1982年在西班牙的历史性“重逢”,竟不经意间成为两条分别向上、向下曲线的交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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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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