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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被利益集团拖垮的王朝

清朝是秦朝统一中国之后,延续时间最长的王朝(西汉和东汉、北宋和南宋分别按两个朝代计算),它的覆灭,标志着中国皇权时代的结束。

“自古无不亡之国”,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是几乎每个头脑清醒的帝王所知晓并承认的,但每个王朝的覆灭,却各有其败因。清朝到底由何而亡,是一直到今天还在争议的问题。

一些逊清遗老曾将亡清之责推给袁世凯,在他们看来,虽然革命军兴,天下大乱,但在武昌方面清军收复汉口、汉阳,在北方,滦州革命党被肃清,山西的革命军被包围,在其它战场,清军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倘非袁世凯逼宫在先,攘夺在后,清朝何至于作孤儿寡母之叹。

也有人认为,革命是推翻清朝的主推手。尽管在武汉方面,革命军处于下风,北方的起义形势危殆,但与此同时,革命军已夺取南半个中国,建立了实力可观的军队和粗具规模的临时政府,不但南方民众踊跃支持,甚至许多立宪派、洋务派官员、名流,都成了清廷的“乱臣贼子”,即使袁世凯不逼宫,清廷也大势已去。

除此之外,还有“外因说”(列强在辛亥革命中转而支持袁世凯另组政府,使清廷丧失依靠)、“财政说”(清廷因财源枯竭而被迫大举借外债,同时将路权收归国有以牟利,造成四川等地民变,而一旦内战爆发,又因缺乏军费而无力镇压)等等,从民国初年,一直争论到今天。

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俗话说得好,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崩溃的,清朝也不例外。拖垮清朝的,是晚清时相互纠结的各个利益集团。

政治:从大一统到十八个小国

1900年庚子之变,清朝惨败在八国联军之手,丧失了大量主权,也让原本尚对朝廷抱有希望的大多数国民因绝望转而同情革命。康有为曾就此尖锐地指出,清朝内部四分五裂,各省仿佛“十八小国”,是造成主场作战、军力占优,武器装备也不像前几次对外战争那般存在“代差”的清军一败涂地的关键。

清朝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是封建统治最牢固、中央集权最完整的朝代。和明代一样,清朝并没有宰相,从明代中期开始出现的内阁,到了清代已不具备政府中枢的职能,被称为“中枢”的军机处,实际上是代皇帝票拟意见、向皇帝提供顾问的大秘书班子,六部、九卿、科道都听命于皇帝一人。地方上,总督、巡抚、布政司权力重叠,相互牵制,又被皇帝通过“密折”、“纠举”等谍报网严密监视,只能听命于皇帝一人。不仅如此,原本多少可以制约一下皇权的监察体系——御史台,和意见部门——台谏官员,在皇权的压迫下,也形同虚设,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然而太平天国运动的14年,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在太平天国血泊中兴起的、以湘淮军为代表的汉族新兴权贵集团,通过流血、苦战,从太平军和其它造反势力手中夺取了多个省份的政治实权,而内忧外困、时刻担心覆灭之危的清廷也不得不接受这一既成事实。等太平天国运动结束,清廷试图重建旧的中央集权体制,却遭到这些既得利益者的顽强抵抗,这种较量的结果,使得“同治中兴”仅仅表面上恢复了旧制,而实际上权力结构已经悄然生变。

原本在地方,督抚间和布政司并非上下级关系,而是互相牵制、共同对皇帝负责的,但在同治朝之后,获得地方实权的湘淮集团逐渐改变了这一体制,并非湘淮集团核心人物的广东人骆秉章,依靠湘淮军的支持,就可以“易置提镇,庭见两司”,其他地方实权派人物可想而知。

地方实力派对中央集权的抵制,导致清朝后期事权不一,中央政府实力孱弱,无法在内政、外交等层面保持统一协调。为了和汉族既得利益集团对抗,清廷千方百计扶持皇族、八旗贵族,同治时代最重要的“外事部门”——总理衙门,始终掌握在皇族手中,百日维新失败后,慈禧太后信用端王、援立“大阿哥”,试图废黜光绪,庚子国变后,慈禧不得不在1906年宣布改制,实行内阁制,后来成立的内阁,12名阁员中皇族、贵族占了3/4,就是明显的例子。

这些被提拔、信用的满族贵族,又形成了满族、皇族利益集团,他们同样出于一己私利,和地方实力派勾心斗角,甚至不顾全局,拆对方的台。甲午战后,端王集团为确保自身获得执政权,更为“大阿哥”(大阿哥溥儁是端王载漪的儿子)能够早日当上皇帝,一面百般排斥汉族权贵集团,压缩后者在中枢的话语权,一面不惜利用义和团,掀起排外情绪,甚至制造中外摩擦,酿成八国联军之役。为了夺权,他们不顾国际法,调动军队围攻使馆区;为了夺权,他们不仅杀死反对派大臣许景澄等,还将义和团引入皇宫,试图趁乱杀死光绪。他们的胡作非为让原本理直气壮的反侵略运动,变成一场理屈词穷的国际政治闹剧,最终引狼入室,让清朝丧失了最后一点元气。

战后,这些满清权贵并未汲取教训,1906年的改制,他们照样要抢“大头”,不论办洋务、办新军还是出国考察,领衔的几乎都是八旗贵胄。慈禧和光绪相继去世后,清廷建立了以摄政王载沣为核心的统治体系,这个体系同样把汉族权贵排斥在边缘甚至圈外。

耐人寻味的是,满清权贵集团在汉族权贵中却拥有一个同盟军:清流派。

清流派大多是科举出身、长期担任京官,尤其是“言官”的一大批汉族知识分子,对于这些人而言,清朝政治结构的变化让他们惶恐,也让他们从既得利益者,变成“既失利益者”:地方督抚权力的扩大,缩小了他们成为封疆大吏、独当一面人物的几率,地方权力的膨胀,让许多中枢清要部门变得无事可做。不仅如此,这些科举出身、循序渐进攀上高位的传统封建官僚,对确保他们上位的八股取士、儒家治国等“国本”念念不忘,在他们看来,如果这些“国本”动摇,他们的地位、荣誉和未来都将变成一个问号。正因如此,清流派中的不少人,如徐桐、赵舒翘、倭仁等,成为和满清贵族集团结盟、和地方汉族实力派针锋相对的势力。

地方汉族实力派自然不甘失去既得利益,面对满清贵族-清流派的联盟,他们的对策是强化地方权力,积极影响中枢,在这种思路左右下,地方割据的局面非但没有削弱,反倒逐步增强,最终到了庚子时代,出现了不听命于中央而单独和列强和平共处的“东南互保”,甚至差点弄出个“独立国”来。

公平地说,三股势力都是既得利益者,只是利益各不相同,他们彼此争斗,内部也经常互相拆台(如皇族中端王和醇王、恭王之争,地方实力派中湘淮之争、李鸿章和左宗棠之争等),最终让清廷形不成内政、外交的合力,在一次次内忧外患的打击下被逐渐掏空。

军事:从“皇军”到私兵

清代的军制,原本是地道的“皇军”制度,由满蒙族和关外汉族组成的八旗军主力驻扎京城,一部分八旗兵集中分布在全国重要战略据点,由汉族组成的绿营则以几百人、几十人、甚至几个人为一个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全国数以万计的汛地上,前者是皇权的基石,并负责监视、控制绿营,同时还是皇帝手中最重要的战略机动预备队,后者则是确保全国统治的工具,人数众多而分散,可以控扼全国各地,确保政权巩固。

不论八旗或绿营,都是世袭的职业兵,他们“吃皇粮”,编制固定,军饷由国家财政统一支配,武器军需也由中央统一筹措安排。“端人家的手软”,从武器、驻地到口粮都仰赖国家的清军,自然成为清廷的驯服工具。

然而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改变了这一切。

由于八旗、绿营兵腐朽不堪,在战争中被大量歼灭、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由湘淮实力派组建的勇营——湘军、淮军、左系湘军等,这些勇营系以将领为核心组建,士兵和军官由将领自行召集任用,粮饷自筹,军需自给,很显然,这样的一支军队,会更听命于统帅,而不是中央和皇帝。打仗是最花钱的,太平天国之战刚开始的1851年,仅广西军事,咸丰皇帝就不得不额外拨出内库银100万两,而太平军占领南京的1853年,咸丰为筹措军费,不得不采取了三项饮鸩止渴的措施:卖官鬻爵、发行大钱和推广厘金制度。

卖官鬻爵破坏的是吏治,发行大钱会导致通货膨胀,而厘金制度的推广,却成为致使地方既得利益集团利益固定化的关键。

所谓厘金,指地方军政首长有权设立关卡,从各项交易中征收额外税款,以补充军事需要。这项制度最初由学者钱江建议,清朝负责扬州军事的侍郎雷以諴采用,由于简便易行,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各路大军的军需问题,很快被各路清军普遍采用。

厘金制度的推广造成中国大地上关卡林立,层层盘剥导致商业停滞,经济发展受到严重影响。更严重的是,因为有了厘金这个法宝,地方实力派可以完全不依赖中央财政,自己养兵,自1863年起,湘淮军相继建立起近代军事工业,掀起洋务运动高潮,并一度建立起世界第六、亚洲第一的海军,和可观的军事工业,但这些国防项目却因为厘金制的普及和财政的地方化,几乎都被地方实力派等既得利益者把持,洋务运动搞了30年,清廷竟没有一个直属中央的军工厂,各地自行其是的结果,不但造成中国军队“勇怯不一,枪械异式”,无法发挥合力,屡屡在对外战争中失利,也让战后军力的恢复变得十分缓慢、困难。

据统计,1874年,厘金用作军费者占73.7%,1885年占77.6%,其中90%以上被各省用于“私兵”,即本省军费开支,这种省内军事开支主要起到对内镇压、控制作用,对国防意义很小,全盛时占全国财政收入总额14%的厘金收入,却被用于和国防无关的军事用度,清末军费捉襟见肘,国防废弛,又何足为奇。

对于这种地方军事势力的坐大,清廷始终是抵制的。太平天国战争还未完全结束,他们就压迫湘军裁撤解散,压缩淮军编制,在天津设立皇族管辖的军工厂和洋枪队,并一再下诏,要求各地恢复旧的八旗、绿营体制。但地方势力已成,财权已失,各地阳奉阴违,加上八旗、绿营腐朽至极,根本无法恢复成经制之师,此事不了了之。退而求其次的清廷转而企图按照湘淮军模式改造八旗为神机营,绿营为练军,但腐朽的八旗、绿营根本不堪寄任,清廷等于是花了额外的钱财,却多养了一支毫无用处的纸面军队,不但无助于抑制中央和地方的既得利益集团,甚至加剧了财政负担。

甲午战争中淮军体系的北洋水师和湘淮陆军相继溃败,让清廷和满族利益集团找到反扑的借口,并最终在京津一带建立起由中央直接指挥的“武卫军”5个军,但这5个军直接掌握在皇族手中的仅一个,其中实力最强的右军,更成为“淮军余孽”袁世凯的囊中之物。庚子之战,武卫军体系溃灭,此后清廷虽然继续尝试改制,如建立贵胄学校加强满清皇族的军权、编练36镇(师)新军等,但在实力越来越强大的汉族既得利益集团面前,这些努力显得十分苍白:贵胄学校的毕业生大多是只会纸上谈兵的庸才,而由于军费地方化和袁世凯势力对中枢的渗透,到清朝灭亡为止,实际编成的只有14镇、18混成协(旅)和两个禁卫协,不但分布在全国各地的8个镇、18个混成协大多被地方既得利益集团控制,直属中央的北洋6镇,也只有第一镇落到皇族手中,其余5镇都听命于袁世凯,这种局面最终让袁世凯从下野到上台,又从清朝大臣变成民国总统,两手空空的满清贵胄竟毫无抵抗能力。

既得利益集团对晚清军事的控制,和满汉既得利益集团的对抗,让清朝白白养了庞大的军队和军事机器,却始终难以建成强大的国防体系。不但满汉既得利益集团互相对抗、拆台,汉族既得利益集团内部也不能免俗,清朝一度建立过4个水师,却分属四个地方大臣指挥,不是互不相救,就是协调不力,中法战争激战方酣时,李鸿章惟恐新建成的北洋舰只被用于作战,造成损失,授意正从英国、德国赶回的军舰放慢行程,而甲午海战时,南洋、广东水师态度消极,广东水师3艘军舰虽然最终参战,却一方面系李鸿章强压,另一方面拜3舰舰长程璧光等人积极请战所赐。

国防战略思想也同样受到既得利益集团内争的牵制。同治、光绪之交,左宗棠和李鸿章著名的“塞防”、“海防”之争,就是这种牵制白热化的结果,拥有沿海实权和海军利益的李鸿章主张“重海轻塞”,放弃新疆,专注海防;负责西北事务的左宗棠则主张“重塞轻海”,牺牲部分海防利益力争新疆。尽管这一争议最终以“海塞并重”的妥协方式解决,但长期的争议不下,和清朝中央财政的虚弱,最终埋下了“海塞都不重”的隐患,其消极影响甚至直到今天,仍有余波。

既得利益对新政的扭曲

应该承认,晚清上自皇室,下至督抚,危机意识还是比较重的,几度推行新政,目的正是为了救亡图存,但在既得利益集团的纠葛下,大多被扭曲。

晚清最早开展的救亡图存,是洋务运动,这一运动的初衷,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借鉴西方军事技术,壮大中国实力,但在实施过程中,满清权贵和清流派为争夺控制权,对汉族实力派百般掣肘,汉族实力派内部也为了势力划分相互争权夺利,最终在中国形成了一系列自成体系的“建设项目”,看上去轰轰烈烈,但实际上却如当年外国报章所评,不过是“一堆精致而昂贵的玩具”而已。

八股取士的旧科举制度已不合时宜,这点除了少数顽固的清流派,满汉上层大多已逐渐形成共识,但改变科举制度,就意味着几百万“功名之士”和几千万读书人“功名路断”,导致这些人,和其背后的既得利益者不惜一切,百般阻挠,早在同治年间就已热烈讨论的废八股,居然直到1905年才落实,此时离辛亥革命已只剩6年了。

庚子国变后,清廷痛定思痛,认为缺乏现代军事人才是关键,并派出大量留学生赴欧美深造。但军队中的既得利益者惟恐“洋学生”留学归来,夺取他们的晋升机会,在制定规则时故意压低留学生待遇,规定留学归来、学满预定年份的军事留学生,只能被任命为守备以下的低级军官,而各地督抚和新军负责人为扩大实力,又不顾这些规定,以高官厚禄吸引留学生加盟,这种混乱做法,显然只能增大留学生对清廷的离心力,辛亥革命中,新军成了革命军的中坚,并非偶然。

除此之外,修铁路,兴学校,办实业……种种新政,无不在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集团博弈下,被扭曲得面目全非。曾国藩家族在湖南湘乡兴办新式教育,原本借用了清廷“兴办新学”的编制和号召,实施过程中却加以干涉,定下“非湘乡人不录取”的陋规,以至于离湘乡不远的湘潭人毛泽东望门而不得入,最终不得不捏造籍贯,蒙混入学。被称为“亡清导火索”的四川保路运动背后,是路权之争,而这同样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不同利益集团博弈的影响。

清朝皇帝雍正、乾隆都曾撰文批评汉朝、唐朝和明朝末年既得利益集团间的内耗,甚至说“汉明亡于党争”,为防止重蹈覆辙,他们对党争百般打击、高度警惕,甚至亲自撰写《朋党论》,对主张“君子之朋非小人之朋党”,而是“道义之合”的北宋名臣欧阳修口诛笔伐。讽刺的是,到了清朝末年,既得利益集团间的倾轧、内耗,比东汉、晚唐、明末的党争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个意义上讲,清朝可谓是一个被既得利益集团拖垮的“老大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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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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