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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希尔:南非惊魂

 

恐怕包括苏丹总统巴希尔(Omar al-Bashir)自己在内,大多数关注苏丹问题的人都不会想到,他会在访问一个非洲国家时差点有去无回:尽管海牙国际刑事法庭(ICC)早在2009和2010年就两次因达尔富尔问题对他签发逮捕令,尽管非洲也有一些国家是ICC的签字国,但非洲联盟明确反对、不承认并谴责ICC的这一逮捕令,因此尽管巴希尔多年来小心翼翼地避免离开非洲的一亩三分地,以免像2008年在德国参加外事活动的卢旺达礼宾司司长罗斯.卡布耶夫人(Rose Kabuye),被人借花献佛送了人情,但在非洲范围内他从来都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6月14日他“遇险”的目的地是由“老朋友”非国大(ANC)及其领导人(Jacob Zuma),不论从“国际峰会与会者享有外交豁免权”的惯例,或南非政府及祖玛对巴希尔的旧交新情(峰会召开前祖玛还特意授意政府重申峰会赋予各国与会者的外交豁免),他此行都不该出任何意外。

但意外偏就发生了。

 

法院风波

 

6月14日夜15日晨,法新社率先发出的“巴希尔被南非禁止离境”简短新闻不胫而走,并很快“拷贝走样”为“巴希尔被南非逮捕了”,转瞬间传播到全球各地,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且针锋相对,有为“你也有今天”拍手称快的,也有为“美国人真霸道”愤愤不平的——但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分析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到底是谁弄出这么个大新闻、大事件来。

实际上,这并非一次南非政府的官方行为,而是一起诡异的民间诉讼所触发的政治危机——或毋宁说,这是一次“反南非政府的反官方行为”。

就在这天,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约翰内斯堡人权组织“南部非洲诉讼中心”(SACL)向南非豪登省高级法院提起诉讼,希望法院裁定南非政府必须履行ICC缔约国义务,逮捕并引渡巴希尔,随即法官法布里西乌斯(Hans Fabricius)作出临时裁决,要求南非政府在法庭就是否扣留巴希尔问题上作出最终决定之前,不得允许巴希尔离境。

尽管消息混乱,但熟悉非洲事务者几乎无人怀疑,巴希尔会全身而退,因为无论如何非国大和祖玛都不会俯从这样一个突兀且明显对非国大和自己政治生涯不利的“敌意裁决”,事实也的确如此,事发后不久,非国大就通过Twitter账户发出一则公报,对法布里西乌斯的临时裁决表示“愤怒”,称ICC“已背离了其预期的目的”,成为“专门针对特定国家的工具”,并呼吁呼吁对罗马规约进行重审,使其确保对所有联合国会员国都做到“独立、公正和普遍的公平与正义”——这几乎立即被解读为“祖玛不会扣留巴希尔”。

于是到了此时,人们好奇地仅仅是——巴希尔将怎样离开?

 

“苏丹01行动”

 

事发后不久,南非国际关系部就由发言人蒙叶拉(Clayson Monyela)出面表示,对巴希尔的一切“无可奉告”,而消息人士则发现,巴希尔的专机已从原先降落停靠的约翰内斯堡塔姆博国际机场,悄然转场至比勒陀利亚瓦特克鲁夫空军基地。

此时非盟峰会尚未开幕,专机转场立即引发各界纷纷联想,有人“大胆假设”巴希尔出于安全考量“逃席”,并“小心求证”,在苏丹政府例行新闻发布会上直接向苏丹优素福(Yasser Youssef)提问“巴希尔是否考虑安全原因提前回国”,而在南非和其它地方,“巴希尔逃回国了”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以至于南非境内支持逮捕引渡巴希尔的部分团体、个人还举行了小规模的抗议活动。

但苏丹政府和执政的全国大会党(NCP)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澄清。

优素福在面对记者提问时明确表示“这不可能”,而NCP发言人阿提(Rabie Abdel Ati)索性发表了一则声明,称“鉴于南非政府承诺的峰会领导人豁免权,该法院的指令对巴希尔不具备效力,因此巴希尔总统会在南非一直待到峰会结束”。

当然,事实胜于一切雄辩,而要证明巴希尔没有“逃席”实在太简单了:几小时后他就在非盟峰会会场出现,并按部就班、巴希尔面带微笑,表情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法国《世界报》语)地出席了峰会所有官方议程,包括例行的最后一项——拍大合影。

接下来人们发现,原本转场到约翰内斯堡的巴希尔专机又飞回了比勒陀利亚,就在南非法院一再推迟对巴希尔事件的裁决、试图将此事拖延下去之际,这架专机却起飞了:格林尼治时间6月15日15时30分,飞机悄然离开南非,约半小时后苏丹新闻部长优素福率先披露了这一消息,并暗示,巴希尔回到苏丹后会发表“一些言论”。

这恐怕是巴希尔在此次事件中唯一“食言”之处——他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至今也没有,专机降落在喀土穆,他身着白色传统苏丹大袍,登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皮卡车,手舞那根从不离身的拐棍,兴致勃勃地检阅了夹道欢迎的数千名苏丹人,这些人唱着歌颂他的歌曲,举着支持他的旗帜、标语和横幅,甚至还有人抬出了专为ICC准备的纸棺材。苏丹外长甘杜尔(Ibrahim Ghandour)主持了机场新闻发布会,并宣布“ICC在非洲已经彻底破产”。

他已无需再说,因为这些支持者已替他都说了;支持者是自发或组织前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平安回来,而且似乎毫发无损——不止身体也指颜面,据法国《青年非洲》等披露,他此前拒绝“不明不白逃离南非”,坚持“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走”,迫使祖玛政府不得不将转场的专机再转回来,以便安排符合国家元首礼仪的送行仪式。

素来在南部非洲事务上消息灵敏的赞比亚《邮卫报》7月初披露,南非政府为确保巴希尔安全离开,由3位部长精心策划了所谓“苏丹01行动计划”(Sudan01),但由于巴希尔固执己见,这一计划不得不一变再变。当然,南非政府很快表示“这是无稽之谈”。

巴希尔当然不着急,因为对这类事件6年来他已见怪不怪,何况他深知,在非洲范围内自己是很安全的,这件事弄成这样,麻烦和危险的不是自己,而是焦头烂额的老朋友祖玛。

 

真正的目标是祖玛

 

正如许多分析家一针见血所指出的,此次突如其来的“巴希尔风波”,真正的目标与其说是注定奈何不得的巴希尔,毋宁说是东道主南非政府、非国大和祖玛本人。

ICC在欧美等国推动下对巴希尔两度通缉,起因是始于2003年、旷日持久的苏丹达尔富尔危机。在这场错综复杂的危机中苏丹人损失惨重,联合国统计称至今已有逾30万人死亡,约250万人流离失所。西方主流意见认为,巴沙尔的镇压和排斥异己是达尔富尔危机的罪魁祸首。

达尔富尔问题由来已久,错综复杂,最根本原因是原本居住在尼罗河流域的阿拉伯人因饥荒流入达尔富尔地区,和当地黑人部落发生争夺土地、资源冲突,而本身为阿拉伯人的巴希尔政府在冲突中袒护同族,当然难辞其咎。但黑人部落武装如“正义与公平运动”(JEM)、“苏丹解放军”(SLA)等同样犯有许多反人类罪行,屡屡拒绝在国际调停协议上签字,甚至勾结国际恐怖势力、袭击维和部队,而国际间同情达尔富尔的声音固然有出于人道主义立场的,但也有对当地情况了解不详的人士(如某位知名同情达尔富尔反政府武装文艺人士就长期混淆“苏丹解放军”和“苏丹人民解放军”(SLPA,原苏丹南部反政府组织,现独立的南苏丹共和国执政党),甚至老资格的BBC也多次误将达尔富尔冲突双方误作“阿拉伯人穆斯林和黑人基督徒”(实际上两边都是穆斯林)。在这种情况下,巴希尔不服、非洲主流意见认为不公,也并不足奇。

问题还不止于此。

长期以来非洲饱受殖民主义和大国强权侵害,对“外来干预”高度敏感,主张“非洲人管非洲事”的泛非主义不仅是非洲的“主流意见”,更是非盟立盟的基础,前面提到的2008年卢旺达礼宾司长在德国被捕事件,就是德国根据法国法院的要求所作、而法国法院又根据几个法国人的一面之词作出的裁决和行动,此事曾引发非洲各国强烈反应,卢旺达不仅驱逐德国大使、关闭法国全部在卢官方机构,与法国断交,更将官方语言从法语改为英语,法国-卢旺达关系花了几年时间才勉强有所回暖。对巴希尔的逮捕令,非洲各国的“抱团”也带有这种“被欺负”的情绪和反弹(有些非洲媒体就指出,美国自己根本不是ICC缔约国却对ICC事务指手画脚“真是岂有此理”)。

非国大本就是秉承泛非主义原则成立的政党,在反种族隔离的长期斗争中不仅始终高举泛非主义旗帜,更得到非盟和其它由泛非主义政党领导的非洲独立国家热情支持、大力资助,可以说,泛非主义是非国大在南非执政、在非洲立足的根基。正因如此,6月14日,非国大官方Twitter发表声明,指责ICC近年来“专门针对非洲和东欧小国”,与其说是非国大一家之言,毋宁说是非洲“泛非主义派”的共同心声。

但对非国大、对泛非主义不满的政治势力在南非一直大有人在,他们对昔日“发达的南非”心存眷念,对非国大掌权后将南非“从发达国家发展为发展中国家”十分不满,在情感上更不愿接受非国大“让南非成为非洲一员和领导力量”的政治理念(他们中许多人或直接或含蓄地表示,南非不是非洲国家或充其量是“特殊的非洲国家”),巴希尔事件在他们看来有“大义名分”的支持,再怎么折腾都理直气壮,而不论抓人、放人,祖玛和南非政府都将十分尴尬,抓则意味着背叛非国大的泛非主义理念,背叛作出拒绝ICC立场的非盟和大多数非盟成员,放则意味着背弃ICC签字国义务,“自绝于国际社会”——总之不论怎么做祖玛和非国大都是“可耻的叛徒”,而策划这次事件的某些人要看到的其实正是这一点。

 

尴尬中的选择

 

台前的“主角”——法官们自然首当其冲,他们也有自己的声誉要维护。

法官法布里西乌斯是这场风波的关键人物,他发出临时命令责成南非政府“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禁止巴希尔在法庭裁决前“放虎归山”,称倘纵容巴希尔离境“将损害南非国际声誉”,并提醒作为罗马规约缔约国,南非政府有义务和ICC合作,如果不这样做会有严重后果。

原本被指定作出最后裁决的豪登省高级法院负责人姆兰博(Dunstan Mlambo)在整个事件期间一直表现拖沓并默不作声,巴希尔走了半个月后他却突然变得健谈起来,称“政府违反了南非高等法院的禁制令”,因此必须“作出解释”,并指责祖玛政府“违宪”。

掀起这场法律诉讼纠纷的是民间组织,法官临时裁决出台后这些组织自然一片欢呼和“再接再厉”之声。SACL的詹姆斯(Caroline James)称法官裁决是该组织“第一个胜利”,约翰内斯堡维权律师森巴(Gabriel Shumba)称南非如果不逮捕巴希尔“将在人权测试中出局”,人权观察(HRW)负责人开普勒Elise Keppler称“允许巴希尔进入南非而不加以逮捕将是对南非声誉的极大玷污”,而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南非研究与宣传部主任贝莱(Netsanet Belay)和罗马规约大会(Assembly of States to the Rome Statute of the ICC)负责人卡巴Sidiki Kaba,均要求南非政府“不遗余力配合ICC”。

“南部非洲诉讼中心”是这场风暴台面上的“风眼”,其负责人克鲁格(Johan Kruger,)在事情过去半个月后一方面表示“理解政府保持和非洲国家外交关系的想法”,另一方面却指责政府“未以南非宪法为大”、“对巴希尔的滔天罪行置若罔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些组织的不满之声也开始抬头,南非共产党和“青年非国大”(非国大的青年组织)自6月下旬至7月初多次举行反抗议,指责挑起这桩是非的组织“别有用心”,当然,克鲁格等人并不认账,在他们看来,反抗议是“挑战司法独立的违宪行为”。

法律界也并非没有不同声音,为南非政府在法庭上辩护的律师莫卡里(William Mokhar)就指出,国际峰会的出席首脑享有理所当然的外交豁免权,就更不用说南非政府事先还专门重申过,南非法院以一国司法裁决阻挠外国享有豁免权元首的行动自由,并反过来要求政府照办,本身就十分滑稽,而非国大在6月底也发布声明,称ICC的加入是基于自愿原则,罗马规约并无约束签字国必须照办的权力。

更严重的是,峰会的真正主人实际上是非盟,南非只是个承办方,而非盟的态度是明确和不言而喻的:事发后非盟轮值国津巴布韦外长蒙本盖圭 (Simbarashe Mumbengegwi)表示,“世界上任何法院”都无权罔顾对现任国家元首的豁免权,而非盟轮值主席、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Robert Mugabe)则直言“愤怒”,并敦促非洲领导人退出ICC。尽管“退出”只是一句气话,但正如法国国际广播电台所言,拍摄“合家欢”时许多与会非洲国家领导人都不掩饰其对祖玛的不满和反感。

很显然,在尴尬之余祖玛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继续靠拢非盟,尽管当初他还不是非国大领导人和南非总统时,曾为了出当时在台上的非国大暨南非领导人姆贝基等洋相,做出过和今天“南部非洲诉讼中心”如出一辙的姿态。

 

悬念仍在

 

俗话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自从种族隔离制度结束以来,非国大政府一直努力让南非“回归非洲”,希望凭借“彩虹国”的光环和南非的经济、军事实力,成为非洲的领袖和代表,甚至希望以此身份谋求联合国改革后的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地位。但近年来,南非经济、就业状况恶化,国内出现排斥非洲其它国家移民、劳工的潮流,令该国和非盟及其它非洲国家间关系趋于微妙,如果逮捕巴希尔,势必让祖玛政府此前修补和非洲伙伴间关系的努力付诸东流。

但就这么“让巴希尔跑了”,对非国大而言同样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棘手局面。如果说,在巴希尔尚未离境时纷纷出面表态的ICC和美国国务院等,在事件尘埃落定后已悄然收兵,那么南非国内借题发挥、存心让非国大难堪的各派势力非但不会收手,还会继续“不怕事大、就怕事不大”地对祖玛政府穷追猛打——或如法布里西乌斯所言,让非国大和政府“尝到严重后果”。

当然,这些组织和个人并非没有注意到国内滋生的、对他们做法的不满和质疑,针对“这样做等于得罪整个非洲”的批评,支持法官裁决的开普敦大学非洲问题专家阿克科帕里(John Akokpari)辩解称,整个非洲“缺乏正确的方向”,南非“本来有个好机会,可以借ICC的帮助成为带领非洲找到正确方向的主角”。

不过这种辩解对于质疑者而言同样并无说服力,正如民主刚果《金沙萨潜力报》所言,在非洲“主流意识”泛非主义者看来,应该是非盟给南非“指点迷津”而非相反,就更不用说让ICC越俎代庖了,如果南非政府真的去当ICC的“带路党”,就很可能自绝于非洲“大家庭”之外——而如今元气大伤、“黑色”渐浓的南非,也很难再“重返欧洲”了。事实上,一些南非以外非洲国家的刻薄论者已经讽刺称,即便历史上的南非,所谓“非洲的欧洲国家”也不过是白人种族隔离政权的自作多情和一厢情愿,“国际制裁弄得它几十年来连世界杯和奥运会都参加不了”。

巴希尔走了,一段时间内恐怕不会再回到南非,相信今后他会更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出访计划;ICC将继续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非洲大地——当然这也意味着绝大多数裁决将注定无法落实;至于南非,政府、总统暨非国大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仍会继续这种相互拆台、彼此给对方好看的政治博弈,对他们而言巴希尔不过是个“劫材”,这样的劫材过去不缺,今后自然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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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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