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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纳耶夫:与风车作战的人

10个居住在俄罗斯和独联体以外的人,恐怕至少有8个,听到9月24日,根纳季.亚纳耶夫因肺癌去世的消息,第一反应会是“亚纳耶夫是谁”,的确,事过境迁,光阴荏苒,人们记住了亚纳耶夫参与主持的大事,却差不多忘记了亚纳耶夫这个人。

这件大事彻底改变了地球上的政治版图,导致当时世界面积最大的国家、冷战中一方盟主的苏联土崩瓦解,其连带反应最终摧毁了一连串因冷战而产生的庞然大物:华沙条约、经互会,乃至整个欧洲社会主义阵营。这件大事,便是“8.19事件”:1991年8月19日,时任苏联副总统的亚纳耶夫领衔的“苏联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趁总统戈尔巴乔夫在黑海度假之机宣布接管政权,软禁戈尔巴乔夫,在全苏范围内实行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但仅两天后,在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的登高一呼下,莫斯科市民走上街头,士兵和内卫部队拒绝接受“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命令,政变刚刚开始就走到了尽头,随之而告终的,自然还包括亚纳耶夫这个“二日京兆”的政治生命,但令他本人也没想到的是,为之殉葬的,居然还包括旋即被解散的苏联共产党,和12月26日寿终正寝的苏联。

亚纳耶夫发动政变的本意,是挽救在他看来陷入危机的苏联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挽救饱受质疑、暮气沉沉的苏共,而在他看来,导致各加盟共和国离心离德,党的权威日益下降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总统戈尔巴乔夫,是戈尔巴乔夫改革与新思维的纵容,才让反对势力、分裂势力猖狂跋扈于一时,只要推翻这个软弱的国家元首,让自己和其他“坚定的革命同志”取而代之,苏联就会重新巩固,苏共也会再度焕发青春。

残酷的现实显然跟他开了个一点不好笑的大玩笑:他和同谋们一手策划的“外科手术”非但没能手到病除,反倒加速了苏联和苏共的死亡。

出身农机系统,有着漫长共青团和党政机关履历的亚纳耶夫,显然缺乏最起码的政治洞察力,他便如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将一个错误的目标,当初阻碍他实现理想的最大敌人。如果“8.19”事件不发生,尽管苏联内部已经出现裂痕,波罗的海和格鲁吉亚甚至已硝烟弥漫旗帜变幻,但绝大多数苏联人、哪怕对苏联十分不满者的大多数,却并没有摧毁苏维埃帝国的意思和胆量。恰是亚纳耶夫等人拙劣的表现,让全苏联人都看到了苏维埃中枢的不堪一击,看到了一群拙劣政客用笨手笨脚的方法,居然就颠覆了这个超级大国的首脑部门,看到了民众和反对派的力量,看到了凭借这些力量,叶利钦这样的人,究竟能完成怎样的奇迹。于是政变前只不过烧烧证件的叶利钦,在政变后便敢一日下达四道命令对抗亚纳耶夫,政变后更使出连环杀招,最终迫使“回朝”的戈尔巴乔夫永远离开克里姆林宫。

亚纳耶夫两年前接受记者采访时总算承认,他“漏算了叶利钦”,很显然,近20年过去,他的政治智慧并没有太多长进,他还是不明白,他这个穿着旧盔甲,拿着旧长矛,去拯救苏联和苏共的新堂吉诃德,最大的敌人,也就是苏联体制最大的杀手,不是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也不是叶利钦的泛民主化,而是苏联和苏共体制本身。

正是苏联体系的颟顸臃肿,苏维埃联邦内各民族间的不平等,以及弊端丛生的官僚主义、贪污腐败和特权机制,畸形发展和盲目扩充军力导致的民众生活水平落后于西方对手,让苏联各族人民对苏联离心离德,戈尔巴乔夫看到了这一点,却选错了药方,他的新思维非但未能对症下药,反倒让政治、经济领域的一系列痼疾大爆发。当时还仅仅算是地方领导人的叶利钦只不过洞察并顺应了民意,他是“逍遥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尽管事后证明,他也没有带领俄罗斯人摆脱困境的锦囊妙计,但在当时,他只消告诉人们“我会帮你们让今天永不再来”,即可赢得一片欢呼。

只要亚纳耶夫和他的委员会无法解决这些苏联-苏共机制本身的痼疾,无法安抚积怨已久的民意,哪怕他长矛舞动如风,挑翻戈尔巴乔夫,甚至刺倒叶利钦,也依然挽救不了苏联和苏共的命运。风还在吹,就算摧毁再多风车,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亚纳耶夫等人显然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他们中的一些人,如亚佐夫、阿赫罗梅耶夫,并不是政治的行家里手,另一些人,包括亚纳耶夫自己和政变智囊、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克留奇科夫则干脆是苏联官僚主义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和受益者,亚纳耶夫在副总统提名时就曾被苏联最高苏维埃否决,靠着戈尔巴乔夫的力推勉强过关,在当时的党内,他被讥讽为“极左派小圈子的一员”,缺乏共鸣者,更不具备号召力,从他们发布的《告苏联人民书》中可知,他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改革苏联体制,建立更平等、更自由、更繁荣的新苏联,他们所要的,是回到“前戈尔巴乔夫时代”,这对于大多数苏联人、甚至大多数苏共党员而言,是决不能接受的,可悲的是,亚纳耶夫当初和后来,都完全不明白这个最大的症结所在。

亚纳耶夫想救苏联、救苏共,结果却加速了二者的覆灭,无独有偶,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新思维,以及他在苏联解体前强化总统权力,改革联邦体系,强调地方主体性等措施,同样也是为了救苏联、救苏共,但结局却和他一手提拔、却差点让他下不来台的副总统亚纳耶夫一样。更耐人寻味的是,戈尔巴乔夫之所以执意选择亚纳耶夫,是为了回避他认为“不好驾驭”的另一候选人谢瓦尔德纳泽,事实证明,这一对政治搭档的眼光,可谓半斤八两,伯仲之间。

亚纳耶夫去世后,俄共总书记久加诺夫含蓄表示,他的历史“有趣、复杂和富有历史意义”,其实自“8.19”后,他蹲了3年监狱,苏联解体后才于1994年被特赦,此后在俄罗斯国际旅游学院历史和国家关系研究院担任闲职,不论早期或晚期的阅历,都谈不上“有趣、复杂”,“富有历史意义”?也许。俄共官方讣告中评价他是“可亲的同志,有学识的专家”,如果是评价他对苏联官僚体系内政治生活的熟悉程度,或许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但他对苏联政治危机的洞察力、辨析力和行动力,怕是离“专家”二字相去甚远。

“8.19”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同僚中,许多与时俱进,适应了新时代,取得了新发展,如前总理帕夫洛夫已成了商界名流,前农民联盟主席斯塔罗杜布采夫已连任三任州长,还有一些人选择了与理想同殉,如苏联元帅阿赫罗梅耶夫,不战、不守、不降、不走、不死的亚纳耶夫,在度过不甘、沉默和偶尔自辩的10多年后悄然离世,九泉之下,不知会对“先走一步”的昔日同伴,和同样“先走一步”的苏联、苏共,将作何感想和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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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1894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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