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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哈努克亲王:长寿的旁观者

10月15日,柬埔寨太王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在北京与世长辞,终年90岁。
 

正如法新社所评述的,这位长寿的柬埔寨太王本是最后几位幸存的20世纪政治风云人物之一,他曾见过尼赫鲁、铁托、毛泽东、纳赛尔和戴高乐,亲历过殖民、日据、独立、流亡,是二战、越战、冷战、红色高棉统治和越南占领时期的见证人。法国媒体称他“不知疲倦奔波于国际外交政治舞台达50年之久”,形象复杂多变,个人生活丰富多彩。但他又常常被人称作“知名的小人物”——无处不在,却又无处着力,经常扮演着沉默着、旁观者的角色,一任其弱小而命运多舛的祖国在莫测命运中痛苦煎熬,这让他自始至终成为一个国际社会的争议人物,尽管他终其一生都在努力为自己辩护。

从“温顺的好孩子”到独立之父

西哈努克1922年10月31日出生于当时仍是法属印度支那组成部分的金边,父亲是柬埔寨王族诺罗敦.苏拉玛里特,母亲则是柬埔寨王国公主、时任柬埔寨王国国王西索瓦.莫尼旺的女儿西索瓦.尼亚里丽。
 

柬埔寨王国当时宫廷矛盾尖锐,诺罗敦系(1860-1904年在位的诺罗敦.安.吴哥国王的后裔,称“伯族”)和西索瓦系(诺罗敦国王三弟、1904-1927年在位的西索瓦后裔,称“叔族”)彼此你争我斗,都将王位视作禁脔。1904年,诺罗敦国王去世,按照“传子”惯例,继位者本应是长子诺罗敦.苏特罗,但苏特罗王子一直流露出强烈的民族情绪,令当时的“保护者”法国印度支那总督府十分不快,在法国人的干预下,王位最终由西索瓦继承,1927年西索瓦去世后,又传给其子莫尼旺,从而引发了纠缠近半个世纪的柬埔寨王位之争。
 

西哈努克从诞生起就注定与众不同:他的父亲是诺罗敦系,母亲却是地道的西索瓦系,是两派王族都接受、喜爱的孩子。他在金边法国人办的小学接受了启蒙教育,后来去当时法属印度支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越南的西贡读中学、大学预科,还一度留学法国,按照柬埔寨王室传统,去索米尔骑兵军事学校接受军官教育。正因如此,西哈努克能操流利法语,且终身保持着对法国文化和法国生活习惯的浓厚兴趣。
 

1941年4月23日,意外发生了:他的外公、柬埔寨国王莫尼旺突然去世,此时二战业已爆发,法国本土已经沦陷,法属印度支那陷入法-日共管的混乱,国不可一日无主,而诺罗敦、西索瓦两系王族照例僵持不下,官司一直打到当时自身难保的法属印度支那总督、海军上将让.德古那里。
 

让.德古中意的王位继承人不是别人,正是诺罗敦.西哈努克。
 

遴选西哈努克的台面上理由,是他身兼诺罗敦、西索瓦两族血脉的特殊身份,让他继承王位,伯、叔两族都能接受,可以从此结束恼人的王系纷争;但台面下的真正理由,是德古认为,西哈努克是个“温顺、聪明而快乐的孩子”,并且“具备担任君主的足够灵活性”,用大家听得懂的语言说,就是此人听话、软弱,是个沉湎声色犬马的花花公子,让他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国王,更便于“主子们”操纵——一如他们在越南操纵“保大皇帝”那样。就这样,,10月28日,西哈努克加冕,成为柬埔寨王国第79代王。
 

然而此时的法国,连首都巴黎都落入纳粹之手,印支更是门户大开,任由日本军队出入,哪里有能力“保护”柬埔寨?1945年3月13日,离投降仅半年的日本军突然发动“明号作战”,从法国人手里完全夺走了整个法属印度支那,为欺骗世人,他们开始放任这些新占领地“独立”。
 

尽管事有蹊跷,但独立却是柬埔寨王族、民众的夙愿,西哈努克深思熟虑后,在4月13日宣布独立。不过他不希望继续做傀儡,因此对日本的“指导”采取抵制姿态。
 

恼羞成怒的日本人试图扶植外长山玉成为新傀儡,但西哈努克与之若即若离,山玉成直到8月8日才找到机会发动政变,自封首相,然而此时距日本投降仅剩一个星期时间了。8月15日日本投降,1个月后法国人回到印度支那,又过了一个月,法国人坐飞机从天而降,逮捕了山玉成,“独立”的柬埔寨再度成了法国保护国,西哈努克对此采取了容忍的态度——因为不容忍他又能怎样?
 

不过西哈努克不甘心继续当“儿皇帝”,他一面和元气大伤的法国当局折冲樽俎,一面频繁出访美国寻求同情,最终,法国人作出让步,允许柬埔寨“自治”,但大权仍掌握在法国驻柬埔寨高级专员手中。
 

二战的经历让曾崇拜法国的西哈努克看到后者的虚弱,认为法国的“保护”既然不能帮助柬埔寨抵御日本入侵,那么不如自己来保护自己。1949年9月,西哈努克提出,柬埔寨应获得“完全主权”,法国应逐步从柬埔寨撤军,经过两个月谈判,法国再次让步,承认柬埔寨“独立”,却仍然把外交官任免、战时指挥权等关键权力攥住不放。
 

1952年6月15日,西哈努克发布“告柬埔寨人民书”,誓言在两年内实现完全独立,并效仿甘地,以解散议会,自己去意大利“放假”消极怠工,表达对法国的不满。法国此时正计划强化对印度支那统治,遂于次年3月向西哈努克施压,逼其“回国履行使命”,甚至发布公报,勒令其“限期归国”,西哈努克愤而前往北美,宣传独立主张,赢得普遍同情。这年5月,他返回金边,但旋即“自我放逐”,先是避位曼谷,继而回到国内,在马德望、暹粒等地闲居。
 

此时法国已在越南战场焦头烂额,又受到国际舆论谴责,而柬埔寨民众在西哈努克行为的感召下,独立情绪空前高涨,这一切迫使法国人不得不作出退让,1953年11月9日,法国和柬埔寨签署新的《法柬条约》,柬埔寨获得完全独立。
 

此时西哈努克年仅31岁,却已成为柬埔寨万民景仰的“独立之父”,平生第一次,他所受到的尊重并非仅来自高贵血统,更来自实际功绩,这让他踌躇满志。

君王与寓公

踌躇满志的西哈努克很快感到拘束:他的内阁里充斥着各派政治人物,这些人在海外各有后台,彼此敌视攻讦,掣肘着他的雄心壮志,而囿于君主立宪的框架,他对此却束手无策。
 

对此他冥思苦想一年半之久,居然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招数:退位。
 

1955年3月3日,他宣布禅位给父亲苏拉玛里特,自己改称“亲王”,从此有了组织政党、参与政治活动的自由。4月7日,他组建了“人民社会主义运动”(在他坚持下没有叫党)
 

此时正是社会主义思潮盛极一时之际,西哈努克也受到影响,他提出了一个奇特的“佛教社会主义”理论,即一方面推行计划经济和中央集权,另一方面“保持柬埔寨佛教传统”,说白了,就是以公有化的名义,把权力集中到王室手中,建立起一个介于君权制和君宪制之间的政体。
 

要搞“社会主义”,自然要和苏联拉好关系,为此他请来上千苏联专家帮助建设,副作用则是越共势力渗透入柬埔寨东部,并将之当作后勤通道和后方基地,而他对此无能为力;但他也不想和美国闹翻,一再表示“在印支战争中严守中立”;为了确保中立,他在1955年出席万隆会议,并结识周恩来,又在1956年和铁托、纳赛尔、尼赫鲁等共同发起了不结盟运动。
 

这段时间他既是首相,又是外长,还是实际上的国王,可谓大权在握,尽管中看不中用的计划经济在农业化的柬埔寨显得水土不服,但灵活的外交姿态让柬埔寨同时获得苏、美援助,并在印支的兵荒马乱中保持了数年安宁。而西哈努克本人又常常作出亲民和乐善好施的姿态,据说他曾亲自为农民求雨,还常常拿着米粮在路上布施,这些也赢得不少柬埔寨人由衷的好感。
 

然而他的这些努力并未能缓和国内左右两派的激烈斗争,对此他的做法是打一派拉一派,让他们相互制约,且经常变换“打”和“拉”的对象,一时之间似乎颇有效果。
 

1960年3月,苏拉玛里特国王去世,照理他应该继位,回归王宫,但正大过亲政瘾的他意犹未尽,在民众的欢呼声中宣布“柬埔寨不需要国王”,自己将以国家元首的身份继续执政,目的自然是继续绕过君宪束缚亲政。
 

然而国内左右两翼的政治暗潮,正在悄然涌动,并因“胡志明小道”等问题而激化。
 

在右翼看来,西哈努克的“中立”纯属掩人耳目:成千上万越共士兵、物资通过柬埔寨境内,从北越输往南越,越共还在柬埔寨东边建立“国中之国”,历史上越、柬、老三国合为一个“印度支那共产党”并由越南控制,越共也始终未放弃“印支联邦”梦想,这些都让右翼感到恼火,并认定西哈努克“亲共”;而在左翼看来,西哈努克对越共小心提防,对柬共则动辄镇压,“反动本质不改”,而且此时柬共也分为亲苏、亲华两派,前者对西哈努克接近中国不满,后者则愤于其镇压,都对其不买账。
 

1966年8月,西哈努克和来访的戴高乐发表联合讲话,反对美国军事干预越南,此举惹恼了美国,他们开始寻找合适代理人替换“不听话”的西哈努克。
 

此时一些王室的丑闻开始不胫而走,有的是贪腐方面,有的则是私生活方面,这些传闻来源复杂,既有亲美派,也有亲苏派(对西哈努克亲华不满),还有王室中觊觎王位的人,而西哈努克对此并未过于在意,他继续推行他的“佛教社会主义”,并多次出国访问,同时治疗自己的疾病。
 

1970年3月18日,正当他出访苏联之际,亲美的首相兼国防大臣朗诺和副首相、西哈努克表哥施里玛达联合发动政变,推翻了西哈努克政权。对他余怒未消的苏联一言不发地将他送上前往北京的飞机,因为中国就在政变当天宣布继续承认西哈努克地位。3月19日,西哈努克抵达北京,受到周恩来迎接,并继续享受元首待遇;5月1日天安门庆祝仪式,毛泽东又邀请他登上城楼观礼。
 

西哈努克在华先宣布成立民族统一阵线,继而在5月5日成立流亡政府,中国第一个宣布承认。此后他设官邸于北京东交民巷15号,开始了第一次流亡生涯。
 

在这期间,他交替居住于北京和平壤(后者为他建了有60个房间的亲王宫),并开始了最富争议的政治抉择:和红色高棉结盟。按照他的解释,当时他相信红色高棉并非附从越南、谋求越柬合并的那一派共产党人,而是“爱国者”,而且波尔布特还是王亲(一个姐姐是王妃)。
 

红色高棉很好地利用了他的声望,获得更多国际承认,并以他的名义在柬国内招兵买马,许多误以为“为国王二战”的柬贫民踊跃参军,据说很短时间内红色高棉就从六千扩充至五万。
 

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夺取政权,西哈努克被推举为国家元首,结束流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被架空,红色高棉推行激进政策,企图建立乌托邦社会,西哈努克试图摆脱,他曾借口赴联合国离开,但不久后又返回,并在次年一月主持了宪法颁布仪式。不过到了3月,他就发现自己非但无法影响红色高棉,反倒自身难保,遂再度提出辞职,4月2日他被废黜并软禁。
 

此后一段时间里他几乎销声匿迹,他的5子、14孙在红色高棉时代死于非命,彼此争斗的两系王族更凋零殆尽,他本人据说是靠了中国施压才保住性命。
 

1979年1月,命运转折点再次出现:前一年底越南入侵柬埔寨,红色高棉节节败退,在离开金边前释放了西哈努克,希望他前往联合国争取“国际支持”。西哈努克第二次流亡,先后定居朝鲜、中国,并再度成为国际外交舞台的明星人物。
 

最初他呼吁联合国将柬埔寨席位空缺,既不给民柬,也不给韩桑林的“柬埔寨人民共和国”,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不仅中国,美国总统里根也向他施压,希望他领衔组成一个反越民族统一战线,并继承民柬在联合国的席位。
 

就在这一年,他成立了奉辛比克党,和红色高棉以及宋双的高棉人民民族解放阵线组成联盟,成立新民柬政府,他出任主席。王室、红色高棉和朗诺余党宋双的联盟,当时就被称为“奇特的联盟”,而这和冷战方兴未艾,美国推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政策有关,且里根的高参迈克尔.约翰也建议美国政府,应大力扶植西哈努克派,以免亲越势力坐大,或红色高棉东山再起。
 

1989年,无力持续战争的越南宣布撤军,金边洪森政权开始寻求和西哈努克谈判。1991年,巴黎协定达成,西哈努克于11月14日结束长达13年的流亡回到金边,两年后根据各方协定,成为柬埔寨王国的国王。
 

然而此时西哈努克已是67岁的老人,精力开始衰竭,也不复当年的政治雄心。他不仅无意谋求亲政,甚至连国王都逐渐不愿当下去。1993年的大选,他的两个儿子拉那烈和夏卡朋势同水火,而红色高棉拒绝参加,戏剧性地从盟友再度变成“朝敌”。选举结果,成立了洪森-拉那烈双首相内阁,洪森这个昔日的敌人,如今却成了自己的“首席大臣”。
 

此后洪森逐渐巩固权力,而拉那烈则江河日下,对此西哈努克冷眼旁观,这不仅因为拉那烈并非其最中意的儿子,更因为洪森势力根深蒂固,自己已无力撼动,只能通过默认对方攫取世俗权力,换取对王室世袭的尊重。
 

不仅如此,1993年他在北京医院被检查出恶性结肠癌,此外他还患有糖尿病、心脏病和神经衰竭,这让他更厌倦政治生活。1994年,夏卡朋发动流产政变,结果导致他和拉那烈王子“同归于尽”地先后失势,这恐更让他心灰意冷。
 

此后他更多定居于中国,接受各项治疗,在国内时间大幅减少。2004年10月29日,他终于宣布再次退位,将王位传给倒数第二个儿子西哈莫尼,自己则被尊为“太王”。
 

至此他的政治生涯宣告结束,在63年里,他一生中两次即位,两次退位,一次被放逐,三次自我放逐,先后出任过两任国王、亲王、9任首相、外长、主席、国家元首、太王等形形色色的“要职”,真正掌握实权的时间却很短暂。

轶闻和结局

西哈努克早年风流倜傥,是法国人眼中的花花公子,他先后娶过两位王后、四位嫔妃,还有数不清的艳遇和绯闻,正式承认的子女共有15位(9男6女,其中一个为养子)。但这些子女日后的命运大相径庭:有5个儿子死于红色高棉之祸,却也有两位成了红色高棉的支持者;仅有两个儿子(拉那烈和夏卡朋)在最后一次复位后从政,最终却成了政敌。他的继承人西哈莫尼系倒数第二个儿子,在继位前是个与世无争的芭蕾舞演员,却最得西哈努克宠爱,因为他系与西哈努克关系最好的莫妮列王妃(法-意大-柬埔寨混血)所生,且为人和善,各方面都能接受。
 

他多才多艺,能写歌、写小说,甚至自编、自导、自演电影,曾先后撰写过两首歌颂中国的歌曲并亲自演唱。一些外国人评论称,他的电影和小说大多被用于为自己辩护,因为他多彩的一生中几乎和所有大国、邻国交好又交恶过,总是不断变化阵营和身份。
 

中国几代领导人都和他建立了良好关系,并始终给他元首待遇,因此他晚年海外生涯大多数时间在中国度过,但耐人寻味的是,他的贴身保镖、警卫却是清一色的朝鲜人。
 

尽管长期远离祖国,但柬埔寨人仍普遍尊奉、景仰他,在家中、车里悬挂他的画像。2011年11月,他返回柬埔寨,出席回国20周年庆典,成千上万臣民哭求他“留下来,再也不离去”,当时他虽答应,但次年1月还是重返北京治疗。
 

他晚年经常通过自己的网站对外传播信息,包括自己健康状况和对政治的零星评价。2009年10月,他表示“活得太久了”,声称“希望早日去世”,但随即又喜气洋洋地宣布“第三次战胜癌症”。今年1月,他在网站上表示,希望死后被火花,骨灰盒永远保存在金边皇宫里,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令世人瞩目的信息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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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短房

陶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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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陶勇,旅居加拿大的中国专栏作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涉猎范围广泛,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都常常见诸出版物,业余时间还以研究太平天国史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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